仅从目录来看,郑骁锋的这本《眼底沧桑》就称得上是格局庞大的历史散文读本。它在时间上从孔子时代到辛亥革命,跨度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地域上南北纵横数千里之遥,文集的人物群体也相当驳杂,所涉及的古文明形态,墓葬石窟寺院故城书院县衙不一而足。要完成这样格局的一部散文集,需要做多少案头的工作,翻阅多少本青史黄卷,写下多少本笔记,是可想而知的了。如果没有对史学相当的把握,没有对自己文化功力的极度自信,仅凭无知无畏或者抓到篮子里就是菜,大概是不可能的。
作者没有满足于在纸上神游古迹梦萦史识,他离开书斋走向车站和码头,坐着绿皮火车,驾着自己的双腿,南行北走,去访问一个个文明古迹,以沿途的小旅馆为投宿地,以当地的小吃为食,在一个个纪念馆、景观群中流连忘返,用随手带去的笔记本匆匆抄下自以为重要的部分,举起傻瓜照相机很业余地拍下了其中的影像。繁华都市在他眼里成了故国,夕阳下的废墟是千年文明的源头。他会不会误以为,他走过的每一个晨昏昼夜,不过是三千年历史中的一个个瞬间,他所坐的绿皮火车,不过是古代某个朝代某条寂寞的道上一辆狂奔的马车的“再现”?
这样的写作,既有三千年中华文明的阔大和沉重,也有在历史场景现场片刻的顿悟记录和温暖光芒;既有对几千年文明史的若干玄机的理性判断,也有源于作者自身的个性飞扬诗意沛然。作者在文中面对古迹的一本正经让人肃然,可他的天性所致的无所不在的反讽和幽默又会让人莞尔。青砖黛瓦的古迹里,春光正好,寂寞的斑驳的石像前面,有蝴蝶飞舞,远去的历史活泛了起来,纸上的风月烟云得以还原并且新鲜如初。在《眼底沧桑》中,作者郑骁锋以对历史知识的熟练运筹,和对文学手法的驾轻就熟,创造了一个有了丰厚的历史信息量和文学审美磁性的文化读本,一本兼有了远古的沧桑底色和现代性的散文集。
作为一名当代散文的在场者,我以为这部散文集中隐含了当下散文写作中许多缺失的品质。当下的许多散文写作常急于表达对现实的判断,而郑骁锋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古代,到历史中去寻找真理,去文明的现场去求解心中的迷惑。当下的许多写作满足于凌空蹈虚的修辞和浅薄的怀旧,而郑骁锋更愿意做一些扎实的工作,把文学当学问,让写作从苦行到苦吟,闷声不响的同时也是一意孤行地去从事它,完成它。这样的写作,重新恢复了散文写作的尊严,是我所信赖和尊崇的。
我以为郑骁锋的《眼底沧桑》甚至他其他的历史散文写作行为,是沿袭了中国历史强大的散文书写传统的——那是从古代史官那里继承的记史的传统。从《左传》 《春秋》到《史记》再到《资治通鉴》以至更多地方志的书写,从司马迁到司马光再到许多相貌模糊的史书写作者,他们以儒家的文化担当为天职,记录和探究历史的真相,依靠自己的良知和精神,完成浩大的历史文化的辛苦接力。他们的书写,是史笔,也是散文;他们的笔触,指向大地伦理,指向广阔的历史,广阔的世道人心;他们的书写,是中国散文书写传统正宗一脉。郑骁锋的写作,正是承继了写史的散文章法,当然也遵循着这一传统的秩序规范,秉承了这一传统所要求的高品质。
郑骁锋毫不隐瞒他的散文写作采信的是儒家的经世致用的价值观。他广泛涉猎,小心求证,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所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或许就是他的雄心,也正是中国古代儒家著述的最高目标。他希望自己的文字,能达到“史蕴诗心”的高度,为此,他熟读古籍,并以写作为借口,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一个个历史现场,这又与儒家信奉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信条吻合。郑骁锋行走在中国古代文化的语境中,他就像一个古代的儒者,跟着几千年来中华儒生的艰苦求索幻影,一步步地用苦行和苦吟去丈量中国文化的宽度、深度和广度,一步步地去接近他心中的文明圣土。他的行走和书写,正是一个传统儒生的朝圣之旅。
有时候我会疑心郑骁锋是一名侥幸穿过时间隧道、得以流落今朝的古人。他的郑姓,很容易让人想起周朝分封的那个同名的诸侯小国。他的相貌有几分苍茫高古,皮肤也黧黑,仿佛在农耕文明时代浸润日久,这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古代管理农事,或常去田间地头催缴盐税的、因为懂得民间疾苦内心怀着悲悯的小吏。他的表情亦有随时要追本溯源的长考意味。我会怀疑他也许掌握了至今已经失传或者式微的某种古老技艺,比如打卦推演,比如识天象,比如屠龙,比如铸剑(他生活的城市是古代的越国,有着冶炼宝剑的传统技艺)……而事实上他是一名药师,是一名有着国家颁发的中药药剂师资格证的医药从业人员。他擅长在一片片植物的叶子上把握中国传统医药的精髓。而从中国传统医药到中国哲学,其实也许只有一墙之隔,或者中药文化只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河流中的一瓢之饮。有着古人相貌、血脉里携带了中国远古文明密码的郑骁锋很早就从中药开始顺藤摸瓜,从中国传统医药文化的脉象中,努力去感知中国文化的强劲心跳。或者说,中药的气场,使得郑骁锋从少年时代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置身于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语境之中,于别人是前朝往事的古代文化,对郑骁锋来说正是身临其境的精神现场。他与中国古代文化构成了亲密的母子关系。这也许就是郑骁锋爱上历史散文书写的原因。
正是得益于这样的便利,这些年来,郑骁锋从事历史散文写作一发不可收拾,先后出版了《逆旅千秋》《落日苍茫》《本草春秋》《眼底沧桑》四本历史散文专著。这样的成绩对于别人也许已经足可骄人,但对郑骁锋来说正好才是开始。我相信,这个也许得之于他的名字的暗示、性格中有几分偏执的书写者,这个注定要在文化探索之路上一意孤行的人,这个兼具徐霞客和司马迁的执着精神的儒生,也许会在以后的写作中一次次地完成中国历史文化的激活,同时也会在这些文化之河流的洗濯中完善自身。
(江子: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