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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的菜籽油
    宁可    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百优计划”入选作家、宝鸡市职工作协艺术顾问,有五十余篇中短篇小说散见近二十家文学期刊,出版长篇小说《日月河》,中短篇小说集《明天是今天的药》。现居西安。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北方农村,除了黄土充足,其余都不富裕,不只我们家,户户都一样:锅里不见油水,麦面基本别想。虽然顿顿粗粮,但已经可以填饱肚子。在父母眼中,我们已经是幸福的一代。
  在北方农村长大的孩子眼里,父亲是天,母亲是地。天地之间,任由我们调皮捣蛋。但我们最怕惹父母亲生气。父亲发怒,那就是“天怒”;母亲恼火,那就是“地火”。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只对我发过两次火,但却让我终生难忘。
  第一次发生在考初中那年。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彻夜难眠,既有即将成为中学生的亢奋,更有下午就出现在灶房的那半瓶菜籽油的诱惑。那个年月,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看见菜籽油。虽然很少吃,但我知道菜籽油的颜色是金黄色,像极了太阳光。可惜的是,母亲把它装在一个黑色的玻璃瓶子里,意图掩盖它的本色和我的欲望。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偷偷地从炕上爬了起来,我发誓,我当时只是想看一眼菜籽油的颜色,丝毫没有偷吃的念头。
  院子里静悄悄的,整个村子都在做梦,只有我清醒着。清醒的我像老鼠一样溜进了灶房。我怕灯光惊醒母亲,借着晨光打开了瓶盖。瓶子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相信,我觉得夜色是掩盖不住金黄的菜籽油的,在我的想象中,只要打开了那个黑色的瓶盖,整个灶房都应该是亮晶晶的一片金黄。期待的色彩没有出现,灶房的灯突然亮了,灯绳拉动开关的声音像一记炸雷,震开了我做贼心虚的手,油瓶直线下降落在了地上。我清楚地看见油瓶落地之后晃了一下,然后倒在了地上。瓶子里的油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动作如此敏捷,她在扑过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一个瓷碗,母亲跪在地上,两只手不停地试图把流在地上的油掬进碗里。黄土地比我的肚子里更缺油水,尽管母亲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掬进碗里的油只够盖住碗底。我傻了一般看着母亲的手一次又一次在油地上努力,恨不得连泥土一起掬进碗里。母亲没有办法了,只好把手掌在碗沿边刮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把手掌刮红了,才心有不甘地看着油乎乎的泥地。母亲最后还是想出了办法,她把一大块苞谷面发糕放在了油地上,和土地做了最后一次争夺,试图把油从泥土中吸出来。发糕本来也是黄色的,在母亲的努力下,我硬是看到黄色的发糕变成了金黄色。
  母亲这时候才想起了这起事端的罪魁祸首,她满脸通红,明显地愤怒了,一脚踢在了我的屁股上。这是半袋子菜籽啊,这是母亲为了鼓励我考个好成绩,用菜籽专门换来的油。母亲怒火平了后,就为我做饭。她用仅有的一碗底油给我炒了一个鸡蛋,那时候,鸡蛋比油更为金贵,这是我们家除了春节之外第一次锅里有了油星。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母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拿出了一碗麦面,给我擀了一碗面条,这也是除了过年之外锅里第一次煮上了细粮。母亲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往灶火口添加柴火。火光很旺,从灶火口涌出来,把母亲的脸映成了金黄色。我却看到,眼泪一颗又一颗在母亲金黄色的脸上滚落……
  十几年来,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屁股上的疼痛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而母亲看着我吃着白花花面条的表情,多少年我都没有忘记。后来有一次和母亲聊起来,母亲满脸是笑。
  上了初中以后,家里的日子明显地好了许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后,锅里再也不缺细粮了。
  每次星期六回到家,吃饭时都能看到碗里浮起来的油花。吃得多了,我竟然对菜籽油没有了感觉,更为严重的是,我竟然记不起菜籽油是什么颜色了。但母亲依然像以前一样,吃完饭连碗里残留的油花也要用馒头擦了吃掉。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家。有一次我带孩子回家,母亲很高兴,做菜的时候,放了很多油,已经上了大学的孩子对锅里冒烟的油没有丝毫的兴趣,却对母亲装油的瓶子爱不释手。我知道这个瓶子就是当年我打翻的那个瓶子。
  近四十年过去了,家里的摆设几乎全换了,这个油瓶却一直保留着。我知道这个油瓶在母亲心中的分量,于是从孩子手中抓过油瓶。孩子骄纵惯了,满脸的不高兴。孩子的不高兴很快传递到了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母亲二话不说从我手中抢过油瓶递到了孩子手中。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又在我的眼前重演了,油瓶从孩子手中一滑,直线落在了地上。所不同的是,如今家里的厨房已经全部铺上了瓷砖,油瓶一落地就摔碎了,瓶子里的油瞬间成圆形向四周蔓延,奇怪的是,我在那一瞬间,又发现菜籽油是金黄金黄的,在白色的瓷砖上异常夺目。孩子傻了,我怒了,飞起一脚踢在了孩子的屁股上。孩子夸张的哭声比油瓶破碎的声音还要响亮。刚才还笑嘻嘻的母亲立即满脸怒火,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脸上。这是母亲第二次打我,我傻了。更让我不敢相信的是,看着在地板上恣意流淌的菜籽油,母亲竟然轻描淡写地说,“油瓶子碎了就碎了,咱们现在又不缺油!”
  母亲说完这句话,就把傻了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推出了厨房的门。我站在厨房门口,透过布帘的缝隙,看见七十多岁的母亲跪在地上,用两只手掬着地板上的油……
  我知道,即便日子已经好了,不再为吃油而发愁,但是,节俭了一辈子的母亲,仍然舍不得那一瓶子的油!
  好在瓷砖做成的地板对油没有丝毫的兴趣,母亲竟然从地板上掬回了大半碗油。像几十年前一样,母亲掬完了又一下一下把沾在手上的油刮进碗里,直到手上没有一丝油迹。母亲最后拿了一个馒头,在地板上有油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直到地板洁白如初。孩子停止了哭泣,目瞪口呆看着趴在地板上的母亲,我的眼泪却不由分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转过头,太阳正在头顶,满院子金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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