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中，村村有涝池。所谓涝池，就是因涝成池，集聚的是夏秋雨水。涝池形同马勺，占地只需一两亩。涝池的功用，在不通自来水的年代，牲口要饮、洗衣要用；夏末秋初，玉米、高粱出苗时雨水跟不上，还是抗旱的重要水源。
　　关中的涝池，与村民的生活息息相关，与孩子们的欢乐心心相印。
　　许多年以前，农村通了自来水，精壮劳力打理好田地有更多的时间进城务工，曾经热闹的涝池被人冷落了。我夏天回村，听到浓密的青草下青蛙在大合唱，我才想起，这里原来有一个涝池。
　　最近，老家在整治废弃多年的涝池了，黄色的曲臂挖掘车正在紧张作业。村主任亚刚在微信群中发了几张图片，说是在鲁家庄西道组修建原生态涝池。这让我对那个涝池的许多记忆，一下复活了。
　　涝池居于村中偏南。水源来自于鲁家庄的千家万户，多雨时节，雨水从各家院落里流出，汇集到街道，汇集到车路上，再汇集到西道组的涝池。
　　在我的记忆中，涝池边原有几棵大树，记忆最深的是两棵软枣树，这与孩子时的我，功夫都放在嘴上有关。夏天打场时，叔伯婶婶们中午会在软枣树下乘凉、抽烟、做针线。年龄稍大的如梦林、三宝爷、润武爷等这时会丢下手头的杈，寻背人的地方脱衣跳到涝池耍水，于是孩子们也在池边扑腾起来，在水浅处，以手支身往前移动，以脚击水。
　　涝池也曾清过淤泥。那是在秋天，遇到干旱，涝池的水很浅，只有中间一点水了，龟裂的淤泥发青、发黑，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有人说，这是多好的肥料啊。秋播以后农闲，父亲让人用抽水机抽掉中间的水，抽到附近的菜园子里，然后组织人清淤。好几年积存的淤泥，厚有一米多，黑得流油，人们用铁锨一片一片铲到架子车上，套上牲口，一车车拉到饲养室门前，晾干后打碎送到地里肥田。那真是上好的肥料，上了淤泥的玉米，长得黑油油的，棒子明显比别处大。奇怪的是，涝池的淤泥清掉了，不几天就下雨了。在我的记忆中，涝池也曾暴溢过一两次。一连几天的暴雨，到处成了流动的河。涝池满了，影响到一旁的菜园，还威胁到涝池西边靠沟的路，于是村里组织三两个壮劳力，小心翼翼地在涝池入口处靠沟边改出一条水道，将多余的水引到沟里流去。
　　西道涝池，是村里妇女们洗衣服的唯一去处。老人的衣服、鞋袜，孩子的屎褯子，都得在这里洗涤。我们兄弟多，母亲是到这里来得最勤的，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来。母亲晚上洗衣，我常陪母亲来。母亲提上一襻笼脏衣服到涝池来洗，让我拿上洗衣板和棒槌。到了涝池，母亲让我圪蹴在旁边，不让我到危险的地方跑。我圪蹴在母亲旁边无事，就会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听四处青蛙的鸣叫。
　　冬天我陪母亲到涝池洗衣服，按照母亲的吩咐会拿上斧头。到了涝池，母亲接过斧头先在冰上砸出一个洞，然后支好搓衣板洗衣服，冰水把母亲的手指头冻得像胡萝卜，我看了真心疼。我安慰母亲说，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学习，挣很多钱，不会再让你到涝池洗衣服了。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我也只有十几岁，母亲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一面洗衣服，一面说，你们好好的，我就会少遭罪，穿衣服省事一点，就可以了。
　　我上大学后不久，生产队解散了，为全村人作出过重要贡献的涝池也不再有人关注。有一年回家，有人在涝池钓鱼。我问四弟，涝池怎么会有鱼呢？四弟告诉我，是梦林承包的，撒些鱼苗，鱼自己就长大了。那天有人网了一大脸盆鱼，鲢鱼居多，大的怕有两斤多重。一脸盆鱼，梦林只收三十元钱。再后来我回家，发现涝池已经半干。涝池中央草木茂盛，青蛙大声嘶鸣，小孩子们对这些景象毫无反应。过去矗立于涝池西南角的几棵软枣树似乎也变小、变矮了，曾经用于碾场的两个碌碡半陷土中，旁边长满杂草，像是掩埋了几个世纪。
　　看到家家被翻修一新的红砖楼房、延伸到各家门口的水泥路，再看看荒芜的涝池，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高兴还是落寞，只感到岁月无情，老之将至，曾经珍贵的生活场景，就像被忽略在沟边、塄畔的蒿草和酸枣树。
　　快退休了，童年的乡村记忆使我时常想到叶落归根。生我养我的黄土地，见证了父母的艰辛，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也见证了乡村的变迁，但他们默默无语，不肯向我们披露关于祖先的故事，这也许是祖先们的意愿，无须后人记住他们的艰辛或他们的业绩。她想告诉后人的，只是一切都得依靠自己从零开始。
　　生活在乡下的孩子们，他们的母亲无须再到新修的涝池边破冰洗衣。新的生态涝池，将承载他们更为幸福的成长记忆！孙江林
　　岐山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党委书记、研究员。江苏省作协会员。发表散文、小说200余篇，编著有《岿然砥柱立中流——冯玉祥》《护国英雄蔡锷》等，散文《卖牛》曾获《光明日报》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