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雪白了山川，绿意又爬了上来，记忆的长河在岁月的褶皱里泛起涟漪，已过世三十多年的父亲，还时不时会在梦里与我相见。父亲是老共产党员，高个子，高鼻梁，清瘦的脸庞，浓密的一字眉下，清澈深邃的眼睛显得格外有神。他只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卡车司机，但在我心中，他却如同巍巍秦岭那般，令我敬仰……
　　记忆中父亲生活极其简朴。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几乎是他的标配，膝盖与袖肘处也经常是补了又补，但让父亲穿出了一种独特的时尚，丝毫没让人觉得违和。
　　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父亲活得像座沉默的大山。但每月发薪，父亲总会解开蓝布手帕，将浸满油渍与汗渍的工资悉数交给母亲，变魔术般从挎包取出铝饭盒——这是厂里每月补给的荤腥。馋猫似的我们总能欢天喜地打一顿牙祭，满足与幸福写满红扑扑的小脸。此时，父亲便会坐在井边的树荫下慈爱地看着我们，默默地抽着自制的烟卷，烟雾缭绕中，父亲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父亲看似冷峻，却是我们心中的冬日暖阳，虽然他对子女的教育格外严格。姐姐小时候贪玩，有次晚上八点未归，被父亲关在门外罚站，又黑又冷的夜，混杂着猫头鹰的叫声，屋外的大姐被吓得哀号，但那以后，家里再没人敢违背家规。其实，那晚父亲也整夜未眠，他的视线不曾从姐姐身上离开。
　　父亲的柔情是抚平我童年伤痛的良药。八岁那年，我得了胆道蛔虫，差点没了性命。那晚，父亲连夜赶回，他把我抱在怀里，竟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父亲清瘦的脸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犹如黑夜闪亮的珍珠，让我至今难忘……
　　过年的时候，常年奔波在外的父亲终于可以陪伴我们了。每年的年三十，妈妈和姐姐在厨房忙活，我和妹妹年纪小，便给父亲打下手——用抹布擦大门，在火盆上熬贴春联的糨糊。父亲用油漆把大木门和门墩子刷得油光发亮，我和妹妹则帮父亲套灯笼、装灯泡。
　　最让人激动的还是看父亲写春联。挂好红灯，油漆也干得差不多了，父亲便着手写春联，虽然父亲才小学毕业，但写得一手好字，因此贴春联的时候也常吸引邻里驻足观望。屋外大雪漫天，室内炭火正旺，我和小妹帮父亲摊开红纸，看他龙飞凤舞地奋笔疾书，一股淡淡的油墨清香混合着油漆味及厨房的油香，让人嗅到了浓浓的年味。墨干了，红红的对联贴上大门，厨房的干果也出锅了——豆腐片、肉丸子、炸鱼块、花生米……让人垂涎三尺。每一样出炉，妈妈都会让姐姐挑出一些，端过来，让我和妹妹、父亲尝鲜。围着熊熊燃烧的炭火，看着黑白电视，嚼着刚出锅的美味，幸福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在我眼中，父亲无所不能。初中那会儿，刚学串联与并联，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搞不懂。正巧父亲那天在家，他便领着我把屋里的电路看了个遍，用自己的理解给我认真讲解。刹那间，我竟然开窍了，那次物理测验，我差点得了满分。
　　父亲是我们县里第一个能开大拖拉机的人。后来，大拖拉机换成了绿皮大卡车，即使风雪交加，但凡车停在家门口，父亲必会委派我们姊妹轮班在积雪中看守他的“宝贝铁疙瘩”，即便冻得双脚直跳，睫毛沾满冰珠，我们也不敢疏忽。一次，父亲冒着暴风雨，一路泥泞颠簸，将大山深处一名素不相识的产妇平安送达医院，黑夜中，被雨浸透的蓝布衫贴在他的肩胛上，像面猎猎作响的旗。
　　父亲的自强不息更是令我敬佩。尽管人到中年，只有小学文凭的父亲却选择捧起《机械原理》，凭着日日夜夜的寒窗苦读，考取了工程师证。
　　天有不测风云。此后不久，父亲带徒弟出差，车子在秦岭发生意外，再也没有回来……那年，他刚过四十三岁生日，秦岭绵延的弯道吞没了他奔波劳碌的一生。
　　我在父亲的葬礼上看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卖豆腐的老汉送来他欠了父亲二十多年的十块钱，因为当年父亲偷偷垫付了他娘的医药费；拄着拐杖的老妇人抱着父亲的遗像快哭晕过去，说要不是那年雨夜的相助，她和早产的儿子早成了乱坟岗的一团磷火……我们全家也哭成一团。
　　擦拭父亲遗物时，在工具箱底，我发现了一本手抄的《党员守则》，泛黄的纸页间忽然飘落半片风干的萝卜片，这大概是父亲某次省下的荤腥被时光窖藏成的岁月琥珀。我欲伸手拿取，那萝卜片却成碎片。恍惚中，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雪地，捧着我熟悉的铝饭盒，盒中的荤腥与萝卜片依旧散发着儿时最熟悉的味道……其实，父亲一直未曾离我而去！我的泪水忍不住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