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阳光，像个女子，娇柔得很，不知哪位郎君将其惹怒，养在深闺，哭哭啼啼，闭门不出。终于，她于一个午后，摇着淡红淡红的铃铛婀娜地走来，丁零零、丁零零，她花枝招展，蛾眉曼睩。人们沉醉在春光的照拂里，脸颊微红，在太阳底下，待到天荒地老。
　　我喜欢在阳光之酒的微醺下回家。
　　每年父亲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替他准备两条棉裤、两件保暖衣。父亲早早立在村口，缩着袖口，边看人下棋边等我。村口雾气浓浓，父亲一根接一根抽烟，烟雾与晨雾融成一片。他见我下班车，热切地迎上，高兴得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接过我的背包，莞尔道：“背那么大的包，以后少背点东西，家里又不缺啥。”
　　迎面踱步而来的村里大伯，头戴灰扑扑的毡帽，全身沾满秸秆碎屑，那草皮色的大衣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似的，湿漉漉的，破破烂烂。他不断瑟缩，又不断呼出浓浓的雾气，对着父亲说：“快回，回去给娃弄点热汤喝喝。”到家时，母亲压了饸饹，锅中沸腾，酸汤的浓郁扑鼻而来。我猫着腰快步到她身后，“嗨，做饸饹着呢？”母亲一个趔趄，惊得木筷散了一地，“瞧这娃娃，净吓人。”
　　父亲哈气，像剥玉米一样搓手，笑盈盈地说：“你妈昨晚就开始念叨，问我你啥时候回来。吓吓她也好呢，证明娃‘气场足’。”我说：“你过生日，我必须回来。”“老得成‘木头棍棍’了，还知道生日是个啥。”
　　我掏出为他买的棉裤和保暖衣，父亲移步窗边，侧身将衣服摩挲一番，胸有成竹地说：“薄薄一点穿上能保暖吗？指定让骗了，现在的人专门盯着小娃娃骗。”我的眼瞪得圆圆的，“现在都是科技绒，不是以前那种穿上以后圆鼓鼓的，像大面包似的，身子都活动不开。”父亲笑呵呵地挤开厚实的门帘走远了。正巧三姑来家，父亲扯着嗓子喊：“娃回来了，人家还给我买了两件衣服，薄薄的，我说叫人给骗了，人家可说这是啥科技绒的。”
　　三姑的眼像两把锋利的刀子，“谁还穿大棉裤呀，现在都是这科技绒。”三姑的声音刺破了窗户纸，飘进母亲的耳朵。“你爸就那样，别和他一般见识，穿几天就舍不得脱了。”母亲说着，脸上堆满笑意，仿佛一朵娇艳的蜡梅。
　　饭后，阳光明媚，照得人醉意十足。母亲携我上街溜达，这时候的村庄，猫猫狗狗信步闲游，像管事人似的，不时喵一会、吠一阵。谁家的烟囱又有青烟弥漫，一缕一缕、一团一团。定睛细瞧，瓜婶在烧炕，她顶着草帽，跪着将秸秆一把一把往炕眼里面塞，灰眯了她的眼，“咳咳……”我用手比画，又指了指路，意思是刚刚回来。记忆里的瓜婶，扎着乌黑的辫子，皮肤白皙，是村里的巧妇，前几年丈夫落了残疾，自此她只能独自一人忙前忙后，像一根柔弱却强劲的草，迎风生长。母亲说，瓜婶是个好人，时常从自家地里拔几根葱或萝卜送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和似火的热情。
　　我们一路走着，太阳一直照着，暖暖的。我挽着母亲的胳膊，路人皆望。熟悉的人说：“这孩子腼腆，真是乖，孝顺着呢。”我赧颜，母亲今年已经快六十岁，我陪她逛街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工作繁忙，少有回家的时候，能见面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我有些面红耳赤了。
　　一束热烈的暖阳打在我胸口，我明白，或许陪伴就是最长情的告白。我轻轻阖目仰起脸庞，感受那垂落人间的阳光。暖意凝成琥珀色的酒液，在舌尖漾开一泓清冽的甘甜，恍若陈年花雕裹挟着桂花蜜的绵长回甘。我在浓浓的酒香里，捕捉到了最动人的烟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