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叶五彩斑斓的初冬，柳显得很稳重，穿着春天那一身笔挺的绿装，万条垂下，根根平行，只是颜色略灰暗，就像一个老绅士，衣服旧了，但不乱。等到冬深，叶子干到卷曲，枝条还是气定神闲地垂着，不乱。
　　柳不在传统的四君子里，但和梅兰竹菊相比，咏柳的诗也不少，不过咏春柳的多，写其他季节柳的少。和夏雨里声泪俱下的芭蕉、秋风里鼓掌起舞的梧桐，以及冬雪里挂满红实的柿树相比，柳在四季里就那么垂着，哪怕暴雨前的龙卷拽着它的枝条狂舞，风一停，依旧斯文地垂着，不乱。这种含蓄到骨子里的气质不但不好写，也不好画。清代的丹青妙手邹一桂写了本《小山画谱》，里面就说“画树莫画柳，一画便出丑”。
　　柳虽含蓄，却多情。小孩拿它做柳笛，吹出春的声，文人折它送远客，显出留的意。
　　柳虽多情，却质朴。装野菜的筐、挡粪土的笆、蒸汽火车上旅客提的柳条箱、早年炸山开路建设者们的柳条盔，都是柳不惮劳苦的奉献。
　　柳虽质朴，却勇毅。过去深宅大院的门上会挂匾，以显示家族的荣耀和主人的追求，其中有一块“顾念箕裘”。这四个字出自《礼记》，意思是别忘了根本。是两句话的概括：“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第一句的意思是好铁匠的儿子得先学会用皮囊。过去的铁匠铺里，师傅师兄打铁，小徒弟拉风箱。风箱拉得好，火才旺，火旺才打得出好精铁。拉风箱是学打铁的必修课，一能熟悉火候，二能观摩打铁的过程，三是练就一身好力气。三年风箱拉完，小徒弟就出师了。在风箱发明之前，冶铁鼓风靠的是皮囊，风箱发明之后，有些地方还在用，直到几十年前。两片带手柄的木板中间钉上皮子，靠开合木板利用皮子的弹性吹出风，有用手操作的，也有用脚踏的。第二句话的意思是做弓师傅的儿子要先学会拿柳条编畚箕，以熟悉材料的性质，因为良弓是用柳木做的，取其坚韧。如果小时候折柳枝编过帽子，你就知道柳是很难折断的，来回折不行，转着圈拧，直到把青灰的柳条拧爆了皮，流出汁水，露出里面白生生的柳木，还是不断。就靠这个外柔内韧的坚毅，巧妙加工的柳弓就能用轻灵的身躯百步穿杨。
　　柳外形潇洒内心勇毅的反差，让人想起一首很古的诗，是《诗经》里的《小戎》，描述秦国骁勇战士的君子之风：“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说的是少女们在村头送别出征的青年，车辚辚，马萧萧，温润如玉的君子坐在虎皮垫子上驾驶战车，他住在军营里，惹动我的心怦怦跳啊。不管怎么翻译，都没有原文的意境，虽说诗里一半儿字都不认识，但一查字典就发现只有这个字才能准确地表达韵味，美不胜收。后面还有两段更美，不胡翻译了，得自己看原文。总之意思就是秦人的小伙儿言恭行笃，但特能打，含蓄。
　　原来柳的含蓄是君子的气质。
　　冬柳的叶子慢慢干枯，悄悄脱落，失去水分的枝条在风里摇摆，不如春日婀娜，像迟暮老人的腿脚，有些僵硬。但依旧含蓄的垂着，不乱。春夜风暖，会在平明的灞桥，远远看到一片如轻烟的嫩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