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8版
本期发布:
奶奶的名字
高凤香
  奶奶三周年时,叔叔们给奶奶和爷爷立了墓碑。我不知道立碑的事情。走到坟前,我跪下来,看到一块黑色石碑,上面用艳红的布包裹着。冬日的阳光白亮亮的,雪花还没有完全消融,零星地散在花圈的暗影里。花圈几乎成了干架子,单薄地杵在坟头。残留的碎纸被雪水浸湿、干透,在风中刺啦啦地响。
  想到不知不觉间奶奶已离开三年,我忍不住号啕大哭。那年葬埋奶奶时,也是这样一个冰冻的雪天。他们把奶奶放进墓道,走了。我走了几步,退回来,扑倒在坟前,双手不停掘土,我总觉得奶奶只是睡着了。他们用厚厚的棺木和厚重的黄土封住了奶奶,奶奶要是醒来怎么办,她会窒息的,会怨恨我的。我大声叫着奶奶,却不知奶奶是否知道我在呼唤她,因为我只会叫奶奶,却不知奶奶的姓名。
  我没有叫醒奶奶,便被他们架回了屋子。奶奶就那样,被我们遗弃在麦田里。她活着要种地,死了还要守着那块地。三年后,我再次来到奶奶的坟前。坟头的杂草,荣了枯,枯了荣。黄土被一层盘根错节的荒草包住了,而奶奶,就在这枯草和黄土之下,度过了三年的光阴。
  叔叔们给奶奶上香,在奶奶的坟头添一抔鲜土,换上鲜艳的花圈。放鞭炮时,那块红布被叔叔一把拽开,露出了几行字。其中一行写着爷爷的名字“高明亮”,另一行写着奶奶的名字“穆世贤”。爷爷的名字我很熟悉。小时候,小孩子家打架,撕扯间,总是高声喊对方家长的名字。在他们的意识里,对方要是喊了自家家长的名字,那就是一种侮辱,谁要是想骂对方,让他暴跳如雷,那就喊他家家长的名字。
  那个年代,被别人知道家长的名字,并在小辈面前随意呼唤,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为此,很多关系要好的朋友,瞬间就会反目为仇,大打出手,头破血流,甚至闹出人命。所以,每个孩子都小心翼翼呵护着自己家长的名字,生怕别人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乱喊,丢了自己的颜面。女孩们是不怕的,因为几乎没有孩子知道母亲的名字。即便在家里,夫妻之间也不会直呼其名,而是孩儿他妈、孩子他娘等等。
  我从没有听过父亲喊母亲的名字,也没有听过爷爷喊奶奶的名字,小辈们更不能直呼长辈姓名。读书时,要填家庭简介,才知道了父母的名字。那一栏,不用填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我也一直没有机会知道他们的名字。爷爷的名字是被人“骂”时记住的,奶奶的名字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墓碑揭开的一瞬间,我有点发蒙,是不是自己跪错了,怎么会是这样陌生的名字?可是,爷爷的名字在前,父辈们的名字在后,怎么可能出错?
  我揉揉被泪水泡酸的眼睛,跪直了身子,逐字读出了那个陌生的名字。顺着读,倒着读,禁不住悲从中来。我的奶奶,在这个家待了七十余年,照顾了我四十余年,而我竟然不知道奶奶名什么姓什么,不知她娘家在哪儿,更不知她父母亲族在哪里。记忆中我们家一直是男人主事,女人只有在家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奶养孩子的份,在外,还要跟着男人耕地浇水锄草施肥,外加收割庄稼。孩子一天天长大,她们一天天老去。我从没有听见她们抱怨过,即使发牢骚,也要背着男人小声嘀咕。
  没想到奶奶还有这样的名字。穆世贤,好大气的名字。如果生为男人,必定成大气象。身为女人,奶奶勤俭持家,十几口人的内务,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奶奶喜欢安静,晚年时,不看电视,不凑人堆,没活儿干,她就安静地坐在窗口,遥看爷爷种下的枣树柿树。爷爷去世时,她没有放声痛哭,而是前前后后地忙碌,直到把爷爷安葬,我都没有见到奶奶流一滴眼泪。
  爷爷去世后,我依旧陪着奶奶睡。睡到半夜,看见奶奶拿着爷爷用过的蒲扇,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看。我拉过扇子,上面什么字都没有。而专属于爷爷的旱烟气息却很浓郁。我恍然明白,奶奶拿着爷爷的扇子,其实是在寻找爷爷生前的气息。奶奶也有思念的,只不过,这种思念被奶奶深深地掩藏起来,我们轻易不会察觉。
  那些年,家大人多,要吃要喝要穿衣,奶奶却从不叫苦叫累,想尽办法打理这个家。现在我们的日子好了,少吃没穿的光景一去不复返,而奶奶,摆渡我们到幸福生活的奶奶,却永远地去了。她走得很平静,因为她完成了她在尘世间的使命,虽然没有在子子孙孙心中留下名字,却留下了顽强打拼的不屈精神。
  穆世贤,是我的奶奶。我终于记住了奶奶的名字,我终于在奶奶死后三年记住了她的名字。现在,我们家女孩的名字都响亮地回响在众多公众场合,这不仅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奶奶生前教育成果的光辉展现。我也要把奶奶的名字叫出来,写出来,传下去,让所有知道我的人都能记住我的奶奶——穆世贤。

国内统一刊号:CN61-0008 地址:宝鸡市经二路东段五号 邮编:721000 技术支持:锦华科技
宝鸡日报社版权所有,未经协议授权,禁止下载使用。电话:+86(0917)3273252 E-mail:bjrbs@vip.163.com 陕ICP备05006542号
建议使用IE5.0以上 1024*768 中字体显示模式 51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