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澜涛: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风雪察哈尔》《大漠青驹》等。获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步入古稀之年,梦里的老家还是孩提时的样貌,那山、那水、那满山的白桦林,那牛、那羊、那条由东向西流淌的小河……
老家在阴山北麓的一条山沟里,山沟叫那日斯泰。沟里分布着四五个小牧村,我就出生在其中一个牧村里。记忆深刻的是那日斯泰沟那满山的白桦林和灌木丛,春夏季节,几十里的山沟被白桦染成了深绿色,那绿色十分浓稠,稀释不开的样子;到了深秋,树叶呈黄色、金色、橙色或红色,远望,像火苗样起起伏伏,真个是“层林尽染”。春夜里,起风的时候居多,林涛声就响在枕边,那是催眠曲,玩累了的我很快就进入梦乡了;冬天,有暴风雪的日子,白桦林的呼啸声响彻天宇,如今想来,那抵抗风雪的呼啸像鼓像号般激越。
上世纪60年代初,沟里有了一个林场。林场的主要职责是护林,制止乱砍滥伐,各生产队修棚搭圈需要木料,只要去林场说明情况,林场便会批准采伐一定数量的桦树。到了冬季,林场会划出几道山坡允许社员砍伐灌木解决烧柴短缺的问题。进入上世纪70年代,林场开始有规划地采伐桦树林了。伐倒的树木运下山来,按照粗细、高矮、曲直分类加工。我们村也近水楼台先得月,从林场拉了电线,家家户户的土屋有了电灯的亮光。
那些年,一些老牧民对林场的做法开始持怀疑态度了。那时,祖父已年逾古稀,而且疾病缠身,他却拄着拐杖总要进一条叫拉畅沟的山沟里去,对着光秃秃的山发呆。一天早晨,祖父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条蓝色哈达,说拉畅沟“剃光头”的山上竟然留下了一棵树,能在“剃光头”的砍伐留下来的树应该是神树。他要亲手给神树系上哈达。他是在家人的陪伴下上了山,亲手给那棵白桦树系上哈达的。他不说敬哈达,也不说献哈达,而说系哈达是有讲究的,那就是把心系在那树上了。系上哈达,祖父没说啥,但我心里知道他是期盼桦树林长起来。祖父怀着这个愿望在系了哈达的第二年就离世了。
当年,林场有一个姓戴的技术员,大个子,小眼睛,人们都叫他戴大个。那时,我是林场小学的民办老师,有机会经常与戴大个聊天。戴大个对“剃光头”的做法并不认可,他认为缺乏论证,太过盲目,但他无力抗衡。
戴大个得知那日斯泰这个蒙古语地名可以译为“有松树的地方”后,十分惊讶:“可是那日斯泰沟一棵松树都没有啊!”如果把那日斯泰沟比作是一棵大树的话,那么,那日斯泰沟是树的主干,她的枝枝杈杈延伸开去,就是拉畅沟、牤牛沟、火烧沟、朱勒庆沟、奴庆沟、独哎沟、黄花沟……雨季,经常暴发山洪,山石就被洪水冲刷下来。戴大个就拣到一块碗大的褐色石头,十分坚硬,奇怪的是石头上居然有清晰的图案,学林业的戴大个一眼就认出那图案是落叶松。于是,他有了联想:古代,这里曾是一片原始松树林,后来遭遇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松树林被深埋于地下……这里叫那日斯泰,这里就是松树的故乡啊!我也就十分赞同他的“松树的故乡”的推理。戴大个说:“松树应该回故乡。”我问他:“咋回?”他说:“种植松树。”
他的松树回故乡的想法得到了场领导的支持,于是,戴大个开辟了一块育苗地,培植了樟子松、落叶松、马尾松各几十棵。培植成功后移植在林场后山上,经秋霜冬雪,第二年,在野樱桃花盛开的春季,戴大个爬上后山去查看移植的松树状况,距离移植地百十多步一棵棵绿油油的小松树就扑进了他的眼帘,戴大个流着泪仰头高喊:“松树回来啦!”我真的替他高兴!那时,我是广播电台的通讯员,就写了一篇小通讯《松树的故乡》,不久就播出了。
就是从林场后山移植成功松树的那一年,也就是上世纪70年代初的某一年开始,林场组织劳力在那日斯泰沟的山坡、沟谷移植松树。松树故乡的人们为松树的回归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各生产队男女老少齐上阵,挖鱼鳞坑、挖植树壕;小学生也上山植树,我每当忆起他们小小的身子背着树苗桶吃力爬山的样子就感慨不已。据统计,持续近二十年的松树移植在那日斯泰沟营造松林超万亩。
如果说桦树林“剃光头”是拍脑门、想当然造成的失算,后果惨重,那么,松树回故乡之举却是造福千秋的伟业!
我客居他乡多年,偶尔回故乡看看,走在那日斯泰沟里,望着“剃光头”的山坡上稀稀落落的桦树,惋惜之情便会压在心头;继续走下去,转过一个山弯,突然满坡的松林挡在了面前,若有轻风,低沉的松涛就送来耳畔,于是,心情大悦。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