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乡村的冬天，北风凛冽、雪花漫舞、天寒地冻、万物沉寂。田野、村庄、山涧、枯藤、老树，仿若披上了一件洁白素雅的冬衣，银装素裹，一片苍茫。
　　那是个粗衣粝食的贫困岁月，孩子们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甜甜蜜蜜的。春天，乡村的山坡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夏日，阡陌里有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秋季，晶莹剔透的葡萄挂满了枝头，让人垂涎欲滴。孩童放学归来，不需要完成作业，也不去兴趣班，就在山坡上、槐树下、池塘边，欢快地跳皮筋、捉迷藏，恣意地享受着大自然馈赠的美好时光。等到了漫长的冬日，村子里到处冷冰冰、凉飕飕的，家里没有暖气、空调，也没有蜂窝煤、电热毯，天真贪玩的孩子们就把冰天雪地作为游乐场、欢乐园，在外面堆雪人、打雪仗、玩冰溜子，欢快地追逐着、奔跑着，像个快乐的小天使。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棉窝窝鞋，头上戴着老虎图案的棉帽子，手上是棉筒袖，看上去就像呆萌的小企鹅，可爱极了。北风吹来，他们的小脸蛋冻成了高原红，小手皴裂了，棉窝窝鞋也被积雪打湿了，但身上的棉衣却热乎乎的，温暖着幼小的身体。在孩子们的心中，那是母亲们用针线、用爱心缝制的御寒神器，足以抵挡冬天里的每一场风霜雨雪。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来不及拥抱冬天的飞雪，寻觅雪中的那一抹梅香，已是春风送暖入屠苏了。看着孩子们的棉衣，袖口边、袖子上脏兮兮的，有的还嫌小，妈妈们又要拿出针线，忙碌起来了。那些天，母亲们白天忙着扫舍、蒸馍、洗菜、燣臊子，夜晚便赶着时间，通宵达旦给孩子们缝新棉衣。每年大年初一早晨，再贫寒的家庭，妈妈们都要把缝好的新棉衣，放在炕头，让孩子们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能看到新衣服，寓意新年好兆头。新年里，小伙伴们穿着新棉衣，得意扬扬地走亲戚、挑灯笼，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伴着冲破云霄的鞭炮声，在山村里久久回荡着。
　　那时，我正在城里的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中，穿的棉袄、棉鞋，腿上穿了一条旧绒裤是姐姐穿小了退给我的。中考的时候，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住宿在学校。一个雪夜，下了晚自习，当我顶着满头雪花、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时，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母亲匆忙端上熬好的玉米粥，还有萝卜丝、窝窝头，饥寒交迫的我，风卷残云般吃完饭，瞬间，就在炕上迷迷糊糊地进入睡眠模式了。蒙眬中，我隐隐约约看到母亲拿着我的绒裤，翻来翻去……
　　等我从甜蜜的梦乡醒来，雪已经停了，暖暖的阳光洒在落雪的院子里，白晃晃的。我饥肠辘辘，赶快跑出去找母亲。大门外，母亲头上裹着方格子围巾，手上提着一个大包袱回来了。那时候没有口罩，母亲的脸冻得红彤彤的，手也冻僵了。匆匆吃过饭，我忙着去写作业，母亲就打开包袱，拿出弹好的棉花，忙活起来。母亲目不识丁，却会剪裁衣服，针线活做得好，在方圆村子里很有名，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母亲先找来一块半新不旧的布料，按我的裤长，用粉笔画好线、拿剪子裁剪好，又在缝纫机上密密地缝好，然后平平整整地放在炕上；接下来，她把弹好的棉花取出来，细细地排开，铺在布料上。一块又一块，洁白的棉花在母亲的手里跳动着。等到铺排平展、均匀，摸上去厚厚实实、绵绵软软了，母亲才如释重负，眉目舒展开来。我坐在桌子旁，出神地凝望着坐在炕头的母亲：眯着眼睛，紧张地、专注地拿着手中的针线，一针一针地缝着，针线在手中前行，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在缝制一件艺术品。不知过了多久，一条裤腿缝好了，母亲打了结，才放下活，伸了伸腰、抬了抬胳膊、揉了揉眼睛。然后，她又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穿针引线。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母亲的手，灵巧地在针线和布料上穿梭着，突然，尖尖的针扎了母亲一下，她赶忙用嘴吮吸了几下，又拿起针、穿好线，低头继续缝起来。看着母亲缝衣的画面，我想起了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亲缝的衣服为什么格外温暖、分外舒适，因为针针线线里，都有她慈爱的目光和手心的温度，每一个针脚，都藏着母爱的心跳。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的爱，我们用一生也无法报答啊！
　　冬天的夜幕，很快就降临了。母亲在炕上坐了一个下午，三个多小时，腰累弯了，双腿麻了，无法挪动。我上前扶着她，慢慢地从炕上下来。她把缝好的棉裤递过来，让我赶快穿上试试，又忙着去厨房准备晚饭，还有我返校时带的馍和咸菜。
　　第二天，当我穿着臃肿的棉裤，坐在教室上课的时候，全身都感到暖暖和和的；晚上回到宿舍，我把棉袄、棉裤盖在被子上面，寒夜里，踏踏实实地做了一场美梦。
　　时光匆匆，岁月漫漫。四十年的光阴，早已尘封在岁月的长河里。可是，无论沧海桑田、地老天荒，有的印记、有的瞬间，总会镌刻在你心灵的最深处，挥之不去，就像母亲缝的那条棉裤，每次想起来，心里都是暖暖的、热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