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当代诗人,上世纪50年代生于宝鸡,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苏菲绝唱》等多部著作。曾获台湾《蓝星诗刊》“屈原诗奖”、首届悉尼国际汉语文学奖、北京国际诗歌奖、天铎长诗奖等。
“太阳的金马车烧成了灰烬”,一直喜爱的这吟唱黄昏的诗句,我却忘了它的作者和出处。太阳就要陨落到山谷里边了,西天的尽头,空气和阳光如出炉的铁水,一边浇铸天空的道路,一边在途中逐渐地冷却,因冷却,那炽烈液汁的流动就逐渐显得缓慢、凝滞,使那道路上呈现出黑色的裂痕和断带。胭脂色的雾岚后边,隐隐约约起伏的墨绿色的山脉形影如一些巨大的青铜器,于沉稳、宁寂中透露着漠然的音信。脑海深处的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景象却又唐突得让人不知所措。黄昏来得突然,在我还没有得到一种很好的生命慰藉的时刻,它就不期而临了。
走在路边的雪松下,一阵风凭空吹荡,飞舞中旋起许多雪松的针叶,扑打在我的脸上。
在经历了霜雪和风寒之后,雪松总是在春季落叶,而新叶的萌发也是在此时进行,陨落和新生同时并举,这是雪松的风格,这风格使它富于青春光彩。雪松宽厚的树冠洁净而坦荡,当把躯体交给太阳和气流时,它的肢干肆意地向天空张开,那样的一种酣畅淋漓,让人羡慕不已。正是在奔涌的气流中摇荡,雪松黑色的灵魂在向大地扎根与探视中投下了它深沉的姿影。
仰望黄昏时的雪松,我的心情说不上轻松,也说不上沉重,它是一个清新的瞬息,也是一个无言惶惑的一刻。在那一刻,我看到我的所有的祈望、缅怀和沉思,正在脱离庸常、琐屑的生存,与那巨大的树影和辽远的天际融合在一起。
在生命的路途上,我已经走过了许许多多的黄昏,一个又一个黄昏美丽地反复闪现过,或淡或浓地呈现着人生各个时断的颜彩。我想如果把一个又一个黄昏叠加起来,应该就是我现在的黄昏。
街上漫游的人很多,为了避开汹涌的人流,我沿着田畴边的阡陌走进了乡间的道路。这是一个习惯成自然的行动,对于田园风光和乡土气息我情有独钟。
一头拉着板车的毛驴疲惫不堪地从我身边蹒跚而过,驴车上坐着它灰头土脸的主人。几步开外,一个上了年纪被紫外光照得面孔黧黑的农妇,背着沉重的菜筐步履维艰地向前挪动。农房的墙角躺着一棵不久才被砍伐的被剥了皮的大树。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不知何故倒毙在碧绿的麦田里。生存总是在它温情和平静的另一面,透露出艰辛和沉重。
天空上最后一缕光线正在隐退。
我们都会说:世界是美好的,生命是美好的,我曾经而且现在一如既往地热爱自然和书籍,喜欢动物、植物和星空。我恋爱过,写过诗。
春天的黄昏温暖而清廓,肢体的舒展和心灵的开阔,再一次把我带到了梦想的边缘。在这里,是否可以说一说人的来处和去处、说一说时间在现在的尽头?是否应该为苍翠而夺目的高大的松树、路边被冷落的小草、四处散步的人群,微风吹来的神秘的孤独、天空飘散的云彩、鸽子“咕咕”的鸣叫而向大自然祝谢?可是为什么这一切在意识或感觉刚刚触及的一刹那,已被黑暗淹没得踪迹模糊?
日子如此一天天流逝,光阴如此一天天消亡。困顿、厌倦的心灵,只有到一个自我的、孤寂的黄昏怀抱里寻求一刻的袒露与宽慰。黄昏是一日的尽头,秋冬是一年的尽头,垂老是一生的尽头。黄昏被归还给一个人,或是被一个人发现的时候,这个人生命的秋冬,或者从时间的水面浮出来,或者一沉到底,沉到了那完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就登上了塬,这是一条熟惯的夹在广阔的麦田中间的黄土车道。由于安静可以听到麦苗被风吹拂的沙沙的声息,由于干净可以嗅到泥土温润的气息。天完全黑透了,黑的大地和黑的天空在这塬上失去了界线,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存在。星星亮得晃眼,黑色的鸟尖叫着高高地飞起,鸣叫在四野里扩散。没有月亮,我的黑色身影投在同样黑色的土地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印迹。尽管躲在许许多多幸运和不幸的后面,人生大概并不是隔着一张薄薄的暮色的纸,一捅就破。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