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巨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安大学研究员,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老牲》等3部,其中《书房沟》多次再版并被拍成电影。
修关环线之故,祖茔在迁址范围内,“穷不搬家,富不迁坟”,困苦无助的时候搬了几次家,甚是遭罪,回想起来依然后背发凉,难以平复。再迁祖茔确是感情上实难接受的事情,先人们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正若我们习以为常的家,他们也未必欢喜,虽然自己八竿子与财富无缘,但依然有着顽固强烈的抵触情绪。
大局为重,身处异乡无暇顾及的自己自然间第一个动了起来。祖父、祖母、父亲的坟墓均在迁址范围内,全村都是大槐树迁来的老李家,也是一个祠堂的子孙们,村上便集中规划,统一搬迁,关键是认祖归宗,确认清楚,一个村子的乡亲,也就是拙作《书房沟》王家堡的先人们,在一个堡子绵延生息了六七百年,二十年一代人研判的话,我那念念不忘的老堡子最少也繁衍了三四十代祖先了。老堡子就五十亩大小,六七十户人,一户五口人计算,这六七百年,竟然有一万五千人,不得不感佩故土的伟大,生命的力量。
正是这生生不息的故土,养活了三四十代的祖先,倔强不屈的老堡子,四五百亩的田地,竟然让祖辈们体体面面地来、风风光光地走。这四五百亩的田地,还是旱地为主,约占百分之七十的份额,这些旱地坡塬便是张洁先生的少年乐园,是《挖荠菜》《拾麦穗》的原型地。一年两料的水浇地自然成了村民们的命根子、香饽饽。靠天吃饭的旱地自然成了祖先们的千年之地,生于斯长于斯,一茬茬一代代的祖先们就永远和他们的土地合为一起。土地生出五谷,生出祖先,生出我们,最后我们又义不容辞地回归土地、回归父母,用我们最后的生命躯壳回报土地。
离家三十年后,自然间对家乡对故土愈发地思念起来,少时义无反顾地挣脱母亲的怀抱,向往远方的高楼大厦,无非就是想离开那土里土气的村子,甩掉老娘的千层底,穿一双神志昂扬的皮鞋,走在宽广明亮的马路上。一个时期大约有一二十年的光景,总觉得家乡与自己渐行渐远、日益模糊,甚至有点恍惚不清的感觉,直到父母去世,亲人们一个个离开,家乡却一天天分外高大、伟岸,每次回家甚至有种朝圣般的感觉,不敢大声说话,不敢肆意横行,唯怕践踏了阡陌小草。
还好,迁坟之故,有约一周的时间徘徊在家乡的土地上,又一次回到父母的怀抱。咿呀学语的时候,总以为父母的肩膀是最坚实的,父母的怀抱是最宽广的;三十年后,再次把父亲的骨骸抱在怀里的时候,方才发觉生命最后的归宿就是怀里的那捧别样的泥土。当父亲的骨骸抱到我怀里时,我不由得噙满泪水,满心的悲戚。曾经一米八、一百五十斤的父亲,四十年后就余下不足十斤重的一个包袱;心目中一直威风凛凛、让人敬而远之的老军人,竟剩下不忍直视的几根骨头……
踉跄几步后,儿子不由分说接过他爷的骨骸,一直随着我下到坟茔里,擦拭棺材、摆放祭品。看见一瞬间长大的儿子,分明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们生来生往其实是一直活在家乡的土地上的,可以有一万种离开方式,但归途只有一个,依然是家乡是故土,是我们的父母之邦。
就是喜欢家乡的土地,哪怕是它犄角旮旯的一束荒草,都叫人感到发自肺腑的亲切,尤其是穿着老布鞋走在家乡的土路上,那种踏实、那种自得、那种软乎乎湿蒙蒙的土地气息沁人心脾、令人遐思。满眼都是儿时的模样,我们只是一个不慎丢失的顽童。甚为喜欢约上几位老发小,在夕阳的余晖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闹着,聊着天,叙着过往,都知道自己老了,也都知道自己回来了。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