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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土场
◎李喜林
  在我眼里,那时的大土场是世界上最大的土坑,又宽又长,能顶好多涝池,进口也是出口,朝着天好像张着巨大的嘴巴。
  除过雨季,大土场的土天天取,饲养员三天两头套上木轮大车拉,农户三天两头用架子车拉,逢有盖房的家庭,总雇人在土场打土坯,用一块平滑的方石头或圆石头作底石,上面放置土坯模子(我们这里通常叫胡基模子)。木模子是长方形的方框,中间是空的,能活动,底端有一个活木卯,打土坯时,将土坯模子平放在底石上,套好木卯,撒一把干燥的草木灰在模子内的底石上,便于土坯成形后从石头上搬动。模子里面填充的土要湿度适宜,要黏性好又不能含水分多。通常两个人作业,一人供土,一人打土坯。爹和红脸叔叔都是庄子里最好的打土坯匠人。爹光着上身,穿一条大裆半截裤,赤着脚,提着平底石锤,站在那片平石的一侧,见木模内已供好冒尖的土,便双脚蹦跳到湿土上,几个弹跳动作,单脚跺一下,轻盈如在水上漂,再一次飞跳起来,已是双脚有力地踏在土上面,那情形跟现在的广场舞有相像之处。但眨眼间脚下的湿土已呈瓷实样,平底石锤上下动起来,先是三锤下去砸在土中心,再上下左右锤平四个角。石锤动,咚咚咚,像擂鼓,声音带着泥土气在大土场的四周响,远远地回荡。爹的头拨浪鼓般一摇,头上脸上眼睫毛上的汗水像细细雨雾,跟身子蒸腾的汗气瞬间融合。这当儿,爹用脚掌将石锤往前轻轻一推,石锤和套在背面臼上的T形木柄像人一样站在底石外面的草木灰中,爹用左脚和右脚在木模上一撇一拉,刮净上面的泥土片,跳下底石,弓腰,用手握成拳头,退下活木卯上的底格框木,轻轻地向左右和上端松动框木,将木模栽靠在木柄石锤上,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土坯就安静地躺在底石上。爹从底石的右侧蹲下去,两手各抓住土坯上面的棱沿,屏声静气地慢慢搬起土坯,先将土坯栽立在底石上,然后双手调换到土坯两侧,像抱奖牌一样托在胸前,将土坯栽放在错落有致的垛子上。土坯垛的选地离砸土坯的底石五六米远,要修整得平展,还要用平底锤砸硬实,要确保土坯的两面与地面呈90度直角,土坯与土坯间隔两指宽,便于通风晾晒。底层100匹,共5层,一垛子500匹,垛子与垛子间隔半米,看上去,像被检阅的仪仗列队,横竖成行。
  打土坯是超强体力活和技术活,讲究个稳准狠,爹曾经说过,土场里哪一块地方的土打的土坯结实,他远远能闻得出来,判断一个土坯匠人的高明,只需听他用平底锤锤打土坯的声音和节奏就可得知。土坯是房子的主要组成部分,除过房子背墙的底部是绑着圆木椽用土场土打垒的,房子的山墙、檐墙、隔墙、炕墙、锅灶、烟囱都是土坯垒成的,就连猪舍猪圈、鸡窝的用料也用的是土坯。
  每到冬季,地里的活儿少了,全队的男女劳力开始组成长长的架子车队,从大土场往饲养室附近拉土,下雪天也不停歇。一个冬天下来,就堆成了一座小土山,够来年的牲口圈垫土用上多半年。红脸叔叔和其他的饲养员不放过每一个晴天晒土的时机,早早从饲养室的土炕上起来,在露天的牲口大圈、饲养室推出几推车干土,均匀地撒在圈里,再将牲口一头一头从饲养室木槽边的缰绳上解下来,从里面的小圈牵到外面的大圈,拴在固定的土桩上。此时牛哞声、驴骡的昂叫声此起彼伏,长调、急板错落有致,组成牲口大合唱。
  饲养室里面一年四季存储着白得亮眼的干土堆,是用来垫圈的。这些土是用独轮手推车推运进来的,圈里的粪土再用推车往出运。那时的饲养室门都狭窄,饲养员都必须练得一手推独轮车的好功夫。红脸叔叔能倒拉手推车从容出进,车子稳稳当当不会倒翻。而大多人推空车走都走不稳,五六步以外往往翻车。
  大土场的土堆成的大土山,被红脸叔叔一车一车晒干,运到饲养室垫圈。变成土粪后又一推车一推车运到涝池边,逐渐积成高大的土粪堆,再一车一车运送到地里。家家户户从大土场拉的土变成土粪或由主家用架子车运送到自留地,或者由队上的劳力按粪堆大小计工分后运送到队上的地里。所以,家乡有起圈和起后院之说,分别是指从饲养室内外两个土圈挖运土粪到田地。还有一说叫起涝池,这是指涝池水干了,队上组织社员清挖淤泥和池底,作为优质肥运送到地里。
  除过割草种麦,庄上的劳力年复一年进行着土的搬运,土墙踏好了,土屋建起了,倒塌拆掉的土屋的土也成了土肥上了地。田地在一年年抬高,大土场在一年年变阔大,像土地巨大的伤口大多时对天空无言无话,只有刮大风下白雨(暴雨),大土场才会发起巨大的吼声,庄子的地在抖动,伴随着涝池带水声的哨子鸣叫和城壕空洞又浑厚的呜呜声,汇成独一无二的土质的自然和声。记忆中,有一年下午下暴雨,天空像漏了底的大海,两个小时的打雷雨泻,水就将涝池装满、将城壕装满,大土场也快被装满。庄子几个水性好的小伙子,看着变成大湖的大土场喊叫:娘娘(niania),土场成水库哩!然后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入水,从此岸到彼岸,享受了几乎百年一遇的大泅渡。
  上世纪80年代初,大土场的挖掘终止了,没有人能知道到底挖了多少年?我问了爹、红脸叔叔、庄子最老的长辈,都具体说不上来,都说估计有上百年了吧。以后队上改换为在庄北挖土场,不久,热闹的土场渐渐冷寂了,原因是饲养室拆除了,牛驴骡卖光了。又过了些年,土屋土墙都被砖头楼板钢筋水泥结构的平房楼房取代了,爹和昔日的打土坯匠人、红脸叔叔、饲养员们相继离世,在村子东南的坟园集结。前几年,庄子最后一位饲养员活到90多岁,在大土场割草时猛然仰躺下去,彻底结束了那个时代。
  李喜林: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西北大学作家高级研讨班,系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二、三届签约作家,陕西省首届“百优作家”、宝鸡市有突出贡献拔尖人才。出版小说集《映山红》、散文集《岁月深情》、诗集《那些年我蘸着煤油灯光》等,荣获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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