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扶风人,原总后勤部创作室主任,军旅作家,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曾在青海当兵多年,现居北京。已出版散文、散文诗和报告文学集等50多部,代表作有《藏羚羊跪拜》《拉萨的天空》《青藏线》等,其中《藏地兵书》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我有一本专题相册,心爱地珍藏着我和布达拉宫的合影,各个角度,多种身姿。它定格了我在六十多年间,上百次穿越世界屋脊奔赴拉萨的踪影。78次在这座世界著名佛都圣宫前照相,难得的机会,多彩浪漫的享受!
布达拉宫是藏族地区最为宏伟的、驰名于世的佛教建筑,举世稀有。据史记载,七世纪,藏王松赞干布为迎娶唐室皇女文成公主而建。后毁于雷电兵乱,成为一般寺庙。随后五世达赖喇嘛受清朝册封后,历时三年重建布达拉宫,文成公主的英名在藏地受到普遍神仰。之后历代达赖喇嘛不断整修,才具有现今的规模。整个建筑沿着天然形成的山坡蜿蜒而上,仿佛从山中生长出来的一座惊世佛殿。它的主楼13层,占地13万平方米。宫宇层叠,气势昂宏,宫内有众多的佛堂和历辈达赖的真身灵塔。宫殿东面的广场是每年举行盛大跳绳活动的场所。
我的78张照片就是在这个广场以布达拉宫为背景拍摄的。
这些照片的诞生自然与我的人生经历有关联。上世纪50年代末,我参军到了昆仑山下的格尔木汽车团,当上了一名汽车兵,每年都必须驾车去拉萨执勤,少则七次八趟,多则十次甚至更多。自从第一次在布达拉宫前照了一张相后,便心有向往,觉得和它是举步可达的距离。随后在布达拉宫前留影几乎成了我必不可少的额外任务。一个人如果不是只爱而是酷爱上了这个地方,常常不去考虑为什么。那个年代,别说个人没有照相机,我们汽车团俱乐部也只有一台撑开支架照相师将头钻进遮布里面、右手捏活塞的那种照相机。我只能掏腰包到布达拉宫广场照相馆去照相,一张留影花多少钱确实记不得了。那时我们每月的津贴费只有6元,从衣兜里往外拽的每一分钱都意味着在别的地方该花的钱只能少了或免了。后来当然是我调到北京总后勤部宣传部后,每年还要重返高原,有时一年两次。这时部队许多人都有了照相机,我也不例外,有一个傻瓜照相机相伴,在布达拉宫前照相只需按一下快门就行了。
每次踏上布达拉宫一侧那直陡陡不打弯的攀山阶梯路,我总觉得有一双手卷着微风拥着身子,莫不是文成公主?传说这阶梯路就是为她修的。我瞬间感到把平常的日子变成了色彩,用自己的身体涂抹生命之光,让忽视的美绽放着信仰!
78张照片,不能说每张都有奇特的故事,但是其中确实有些照片诞生的过程回忆起来意味深长。我只展示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上有四个人,两个军人分别是我和拉萨兵站卫生员张阿福,另外两人一打眼就看出是藏族同胞,一老一少父女俩。张阿福有6年兵龄,一直驻守在拉萨郊区。自从他成为我的散文《我在拉萨的三个朋友》中的人物后,我们就成为无话不谈的战友。我每次到拉萨他都腾出手陪同我游览高原新城,有些我一个人去不了的比较神秘或路途艰难的景点,他都带领我前往。这张照片隐含的藏族父女的故事,张阿福既是见证人,又是故事的主创人。
那次,我俩穿过布达拉宫广场来到大昭寺,走着走着我的脚突然被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碰了一下。“叔叔,求求你,给我点钱救救我女儿卓玛!”苍老而低沉的声音。我看到一个佝偻身子满头盘着五色发辫、脸上刻满沧桑岁月痕迹的藏族老人弓腰低头出现在我面前。他只穿一件只有一只袖子的羊皮袍,上面有好几个破洞。阿福从衣袋里拿出5元钱送给老人,扶起他。
出于好奇,我们随老人来到紧靠着布达拉宫广场的大昭寺。我看到文成公主圣坛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一色的白皮袍、彩色头巾,都在朝拜神灵。有的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有的时而站立,时而匐地,手上套着木板似的布圈,在圣石上碰出声响。这时,阿福在一尊圣像前跪地,慢慢闭上了眼睛,双手将一张发黄的照片压在胸前,默默祈祷自己的心愿。那是他母亲的照片,我们从兵站出发前,阿福就告诉我,一个月前家父从关中家乡来信告诉他,年迈的母亲思念儿子太心重,已经生病卧床大半年了。阿福这天来这里,是祈愿妈妈早日康复……
就在我们去布达拉宫广场的路上,我和阿福遇到了那位老阿爸。当时他就看到阿爸身边躺着一个用羊皮裹得紧紧的小孩,显然是老人的孩子卓玛了。阿福蹲下身子摸摸小孩的头,好烫!他再仔细看看孩子,很瘦很弱,脸蛋通红通红,眼睛紧闭着,稍凸起的嘴唇泛起一层白生生的硬皮。他立马摸摸口袋拿出一支像钢笔似的纸筒,从里面取出一根细细的银针,向小孩头上的穴位扎去,然后不断捻动……
没有一袋烟工夫,小孩奇迹般慢慢睁开眼睛,脸蛋有了润色,嘴唇颤动了几下,像喊着“阿爸!阿爸!”我和阿福都没有听清。
正在朝拜的老阿爸显然听清楚了,这时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很动情地在佛像前叩了三个长头,好久才摸出皱皱巴巴的五元钱,展平,缓缓地放进佛像下的功德箱……
老人抱上起死回生的女儿,走出人群……
这78张照片,使我与同样经常到青藏高原的人有一些不同。所以我常常用布达拉宫金顶的颜色,涂染我生命的底色。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