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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千里迢迢来部队
◎窦孝鹏

  窦孝鹏:扶风县人。曾任总后勤部后勤通讯社记者、编辑,总后政治部创作室专业作家,后勤杂志社、金盾出版社副社长兼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传记文学等10余部,多次获全国、全军奖项。
  1958年初,我当兵来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76团,部队驻在甘肃兰州市西北郊的十里店。
  那年12月末的一天,团部大门口值班室突然通知我,说母亲来部队看我,已经到了营房大门口。
  闻讯我当即吃了一惊:母亲从未事先打过招呼呀,她一个小脚的农村女人,从陕西关中渭北高原,千里迢迢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别的不说,从我们村到坐火车的陇海铁路绛帐车站,近40里路,中间要翻沟、上坡,无车可坐,全靠步行。记得一年前我们参军坐火车时,也是步行走的这条路。年轻小伙子走完这段路,也累得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来。母亲的一双小脚是怎么长途跋涉赶火车的?还有,家里当时没有钟表,也没有火车时刻表,而每天去兰州的火车只有一趟,她是怎么掌握时间的?在兰州下火车后,她无法联系我,一个没出过远门,又认不了几个字的农村女人,从位于兰州东南郊火车站到兰州西北郊的军营,中间隔着兰州街区和一条几百米宽的黄河,交通极为不便,要换几次公交车,还要步行几段路,母亲是如何一点点找到这个偏僻的十里店来的呢?这一切的一切,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慈母思子心切!
  见面后,母亲看着晒得皮肤黝黑、穿着布满油泥工作服的我,流了几股热泪。她告诉我,为了保家卫国,我参军她很支持。但我是家中的长子,自我参军走后,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我,为了见儿一面,吃苦受累什么都不在话下。为了赶上火车,她头天晚上半夜就从家里起程摸黑赶路了。途中她几番上车、下车,不断地打听、求人,才终于找到了这偏僻的军营。真是:迢迢千里路,难阻殷殷爱子情。在这一霎间,我更加感到了母爱的力量,眼眶流出了热泪。
  时值寒冬,家里没啥好带的,母亲带给我的是用布袋装的炒馍豆,又叫棋豆馍。就是给和好的面里放上盐等调料,擀开后切成如骰子样的方块,在锅里焙干炒熟,用手捏着吃,又脆又香,是过去农村人走亲戚时常带给孩子们的礼物。我把它分给战友们,被大家一抢而光。
  那时,母亲刚40岁出头,看着她已显苍老的面容,我心里充满了无限感慨,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
  我的老家在陕西关中扶风县农村。小时候家里很穷,因为没房住,便借住在别人的两孔窑洞里。那时,母亲曾在人前发下誓言:等我儿子长大时,我一定要让他住上新瓦房。
  但盖房需要檩条、椽子,需要砖瓦和苇箔,用什么买呀!那时全家人连饭都吃不饱,钱从哪里来?
  母亲说:纺线、织布,卖钱!
  于是,父亲除在几亩薄田里种些口粮外,每年还要留出一亩多地种棉花。棉花收下弹好后,母亲便把它搓成大拇指粗的捻子,用一个大包袱包起来,然后把纺车放在炕头靠窗户的一头,就没黑没明地纺起来。白天,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她左手扯棉线,右手摇车把,纺车发出的“嗡嗡”声震响在整个窑洞;夜晚,她仍不肯歇息片刻,为了节省灯油,她便点一炷香,借着香头上那萤火虫般的光亮纺线。嗡嗡嗡的纺车声会一直响到半夜。每晚,我总是伴着纺车声入睡,有时一觉睡醒了,看到母亲仍在炕头摇着纺车。第二天黎明,当我睁开双眼时,看到母亲早已开始了纺线。我算了算,这中间她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这样,别人每天能纺二两线,母亲却能纺将近一斤线。正如当时一首民谣说的:嗡嗡嗡,纺线线,纺车把儿转得欢,棉花吐丝细又长,一天能纺八两半。由于长期劳累,母亲的两只胳膊总是肿得粗粗的,胀胀的。
  线纺到能够织六七丈布时,母亲就开始下一道工序——拉线经布,即把纺好的线取出一半,按布幅的宽度,一条条穿过织布的竹篦,作为经线卷起来;另一半线打成穗子,装在梭子里,作为织布的纬线。等这一切准备好后,就开始织布了。因自家买不起织布机,只能向邻居好友借用。
  这织布是个体脑并重的技术活,是过去农村妇女必须学会的一门手艺。只见母亲坐在机盘上,腰里束上襻带,脚蹬在织机下面的踏板上(用于产生动力),两脚两手并用。那装着纬线的梭子轻巧地横穿经线飞过去,另一只手刚好接住,又不停住飞过来。两只手在抛接梭子的同时,还要有节奏地轮换扳动篦框,以便使纬线与经线紧密结合;同时脚下也要不停地踏动,布才能一寸寸、一尺尺地织出来。正如当时一首民谣唱的那样:脚一踏,手一扳,哐里哐嚓织布衫,梭子飞快来回穿,一天织了一丈三。
  这时,我家窑里窑外,那哐里哐嚓的织布声又取代了嗡嗡嗡的纺线声。
  自己织的这种布,粗而结实,乡村都叫作土布。比那种洋布(即机织的细布)要便宜得多,所以乡村绝大多数的人以穿土布为主。包括区乡干部和乡村教师、医生,也大都穿的是土布。只有县里的干部和中学老师,才能穿得起洋布,所以土布的销路很好。
  母亲织出的第一批七丈土布卖出去后,父亲为了扩大财源,用这第一笔收入又添了些钱买回了一头母牛,第二年母牛下了牛犊,接着又怀了第二胎、第三胎,这头母牛成了我家的一台“生财机器”。牛犊卖出去后,父亲用这些收入买回了盖房用的部分木料和砖瓦,小心地保存起来。
  母亲在卖完第一批布后,又一刻也不停歇地投入了第二轮纺线。那嗡嗡嗡的纺线声又取代了哐哐哐的织布声。每天,我在嗡嗡嗡的催眠声中入睡,又在嗡嗡嗡的“叫明声”中起床。长期的超负荷劳动,使母亲患上了肩膀疼和腰酸痛病,但她仍不肯歇息。她说,一闲下来会疼得更厉害。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但也只好当真话来听。
  “嗡嗡嗡,嗡嗡嗡……”母亲的纺车响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哐哐哐,哐哐哐……”母亲的织布机响了一春又一夏,一秋又一冬。大约纺织出了一百多丈布,攒下的钱终于把盖三间瓦房的材料买齐了。当父亲又卖了一头牛犊后,我们家请来了盖房的木匠和瓦匠,用半月时间盖起了三间瓦房。从此,我们从窑洞里搬出来,住进了亮堂堂的新房。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曾被选为村里的妇女代表,并带头上冬学,学文化;带头给志愿军做鞋子和鞋垫,并让我写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几个字用线绣在鞋上面。父母亲对我的学习抓得很紧。我上小学二年级时,识字不多的父亲就教我背会了《百家姓》;母亲则经常给我讲述流传在故乡的各种传说和故事,培养了我的文学兴趣和读写能力。如她看着不远处的法门寺塔,给我讲了民女宋巧姣在法门寺向皇太后告御状的故事;指着村边的省文物保护单位前秦安南将军窦滔墓,给我讲了窦滔和妻子、才女苏若兰织锦回文诗《璇玑图》的故事;望着北边的东观山、中观山、西观山,给我讲了三霄娘娘和姜太公的故事;指着墙上的年画,给我讲了东汉时故乡扶风班、马、耿、窦四大朝臣的英雄人物……这些都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人生和知识。1952年我从初小毕业后,去县城考高小,一举考了第一名;高小毕业后考县中学,同样考了个第一名。为了使我在学校吃得好、学习好,在母亲的精心安排下,全家人大部分吃粗粮,而把麦面烙成饼,让我带到学校去吃……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总是酸酸的。
  当兵第一年,我们每月只有6元钱的津贴费,班长常金华除热情为母亲安排食宿外,还立即给我借了些钱,并让我请假带母亲去兰州市内玩一玩,买点东西。但母亲什么东西也不要,说看看我就满足了。我找到市内的兰州军区军人照相馆,与母亲照了一张合影,这也是我一生中与母亲唯一的一张合影。
  母亲怕耽误我的工作,在部队住了两天就要回去。我领她在营区转了一圈,适逢年终,部队收车,几百辆高大的从东德进口的汽车整齐地停在车场。母亲在农村从未见过汽车,现在看到这么多汽车,她高兴地问:“儿子,你就是开这种汽车的?”我点了点头,她兴奋地说:“咱们的队伍太强大了!儿子,在队伍上要好好干,不能给爹娘丢脸。最好像邻居大哥一样,争个立功喜报寄回家。”
  两天后母亲满意地回家去了。
  1959年,根据战备任务的需要,我们团奉命移防青海格尔木,先后参加了平息西藏武装叛乱和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运输任务。我牢记母亲的嘱托,开着汽车翻昆仑、跨冰河,吃苦耐劳,工作争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受到了团嘉奖。最终,我把一张立功喜报寄回了家里……
  沧海桑田,日月更迭。如今,父母亲都已故去多年,县城新区西大街已通到我家房后,而我家原来住的窑洞已被夷为平地,七星河国家湿地公园东岸的旅行公路从此通过,向北绕去。每当我站在岸边望着当年住过的窑洞旧址时,仿佛又看到了母亲纺线的身影,听到了母亲织布的声音……
  (肖像作者: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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