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积岐:岐山人,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西安。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等发表中短篇小说250多部(篇),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凤鸣岐山》等15部,并出版8卷本长篇小说文集。曾获柳青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已经是腊月二十二了,过年的脚步声似乎就在门后面热闹。中午,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还未开口说话,先是一串女人的笑,笑声像泉水一样清澈,比蓝天白云更爽朗。我必然要问,你是谁。对方回答:我是和你一块儿演戏的刘红芳,一队的,还记得吗?我仿佛能看见对方等着我回答的笑盈盈的脸庞。她的名字即刻把我带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我说,记得,记得,在我的记忆里你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的模样。她说,不是小姑娘了,是小姑娘她奶奶了。在我的记忆里,你也是二十岁的小伙子,瘦瘦的,头发乌黑,脸白白的。我笑着说,也不是小伙子了,是小伙子他爷爷了。没有想到,四十多年未曾见面,刘红芳的笑声依旧像她演戏时一样年轻、纯粹、由衷。
四十多年前,我和刘红芳一同在我们陵头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演出,扮演过不同的角色。那些日子、那些人物,腊月里彻夜难眠的排练,正月里紧张的演出,给我的记忆增添了丰富多彩的内容。
初中毕业后,我不可能被推荐上高中,也不能招工或参军,只能当农民了。那时候,毕竟才十六七岁,先是茫然,继而失望,在时间的碾压下,连失望也碎为一地残渣,只剩下了麻木。这时候,大队书记叫我去参加文艺宣传队。能叫我这样的人参加生产大队里的文艺宣传队,我既吃惊、又感激,便一口答应了。大队里的书记可能听说我在读初中时演出过文艺节目,才叫我去的。在后来的那几年里,一进腊月,社员们便开始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地平整土地,而宣传队里的三十几个人在生产大队里的会议室对台词、练唱腔。我们围在用煤油桶子做的热烘烘的火炉子周围对台词的时候,水利工地上的社员们脱去棉衣,正在拉着架子车奔跑,他们每天至少要完成五方的土方量。一些生产队长虽然有意见却毫无办法。那时候,有一个口号叫:抓革命,促生产。我们在温暖的房间里排戏就是抓革命的,而水利工地上劳动的社员就是促生产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就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分派给我的角色不是被文艺界定义的“中间人物”,就是反派人物,如“样板戏”中的敌军刁德一就是我演的。我们的导演是岐山县人民剧团的演员郭老师,谁演什么角色,由郭老师说了算。好多年后我才知道,红遍全国红了好些年头的一个喜剧明星,当年就是从生产大队里的文艺宣传队走出去的。我就想,如果我一直这样演下去,如果有人提携,也许,我也会成为明星的。然而,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存在,只有现实。生活分派给我的角色只能是昙花一现,在人生的舞台上,我的表演不会久留的。虽然没有做成职业演员,名字没有排在明星后边,我还是很感激那个舞台。因为,舞台改变了我的性格,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经历了一番痛苦之后,变得像戏曲演员一样开朗了。年过六十,我总结自己的那一段生活,只有我明白,我在戏中,我是演给农民们看的,也是演给自己看的。人在戏中,如果太入戏,就会变为戏中人,把生活也作为戏而对待。那些腊月和正月里的排练和演出,改变了我,使我难以忘却。
我之所以牢记着刘红芳,是因为,我和红芳一同演出一出戏,这出戏,是我写的,也是我和红芳几个年轻人演的。每年春节时,县政府要求每个村拿一出自编自演的剧目去参加县里的汇报演出。我和红芳他们几个演出的我编写的那出戏,在评比中得了三等奖。那些小姑娘、小年轻为能在县剧团里的舞台上演出而高兴得手舞足蹈。
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1976年,大队文艺宣传队解散了。几年以后,和我一同演戏的几个漂亮的姑娘先后结婚了。我们再也难得见一面。从刘红芳的电话中我听得出,她依旧怀念那些热烈的腊月和正月。可是,那些腊月和正月过后,我的性格变了,不再开朗。不要说再演戏,在单位里的聚会上,我连一首歌也唱不出口了。省作家协会没有人知道,我做小青年时还演过戏。生活会改变人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的。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