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平:陕西长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已发表诗文2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草木之间》《长安物语》《爱的四季》《静对落花》《岁月深处》《谁识无弦琴》《时光背影》和长篇小说《南山》。曾获中国报人散文奖、汪曾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等。
回到乡下,踏着月色,独自在野外闲走,心里仿若装满了月光,分外的恬适宁静。早春二月的旷野,依然阒寂无人。风很硬,吹在脸脖上,还有些许凉意。“吹面不寒杨柳风”,那只是诗人的想象,抑或浪漫。只有小峪河的水在“哗哗”地流着,若音乐,穿透时空,深入人的心灵与骨髓。这种时候,我常常会在脑中翻捡一些旧事,但翻捡的结果,大多如古人所云是“事如春梦了无痕”。于是,索性什么都不想,只在田野河滩信步闲走,让月色浸透全身。不觉又想,有时闲走也是一种享受呢。
如果四周再响起一些虫声,如“听取蛙声一片”中的蛙声,“油蛉在菜畦中歌唱……”的油蛉声,抑或蝉声、蟋蟀声,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不用说,自然是神仙般舒坦了。其实,在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没有虫声的日子已经很久了,我们实在需要一些虫声,需要一些天籁,来润泽我们那颗荒芜了的心。尤其是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们。
记得小时候,夏夜里,常随了大人们到河里去捉鱼、逮螃蟹。行走在田间小径上,或者蒿草丛生的河滩上,夜风吹着,望着高邈的天空上的星星,心中便是一片的澈明。有时,大人们谈论一些乡间的轶闻野事,谈论一些神鬼狐狼,却只觉好听有趣,并不怎么害怕。间或,什么也不谈,只默默地在路上走,耳中便盈满了虫鸣。蛙声(尽管青蛙不算昆虫,但在我童年懵懂的心里,我把它的叫声也划进了虫声的范围)自不待说,那是夏夜虫声世界的主旋律。此外,可听到蝼蛄叫,还有好多不知名的虫子在叫。总之,是极热闹的。我们的脚步声响在哪里,哪里的虫声便如落潮般息了下去;等我们走过,原来声音平息的地方,便又像涨潮的春水,嘹亮起来。用“此起彼伏”,或“你方唱罢我登场”来形容夏夜虫鸣的热烈,我想也是确切的。可惜,那时我年幼,不解虫鸣的野趣。待到明白了这些,我已离开了那块生长虫声的地方。夏夜值得一记的还有在禾场上纳凉,那也是倾听虫鸣的好时光。但至今忆起来,也是一片的渺茫。依稀间,只有萤火虫从眼前飞过,至于虫声,已和夜风中飘过的荷香一样,永远地留在了梦中。
此外,蝉鸣和蚂蚱的吟声,也是夏日里难得的天伦之音。尤其是黄昏,漫步林间,看夕阳衔山欲坠,斜晖遍地,听着悦耳的蝉鸣,觉得人生于世,能和自然和谐、默契,也是一种欣慰与美丽。至于蚂蚱,则可于酸枣丛中、于收过麦后的田野捕而得之,用麦秸编一精致小笼,挂于室内,或挂在门框上,便可时不时听到优美的歌声。鸣蝉餐风饮露,本性高洁,不宜养活。而蚂蚱则可饵以葱叶,或南瓜花,便足以使这小虫活命。有时,欲听蚂蚱高亢、激越之声,则可饲以辣椒,蚂蚱的叫声便异常的洪亮。
在乡间经常可闻的还有蟋蟀的叫声。那得等到秋日。秋天的时候,白日黑夜里,到处都可听到它的歌声。人们称它为秋虫,实在恰当不过。蟋蟀的叫声,如琴如瑟,如丝如缕,让人很易伤感,也容易使游子怀乡。台湾诗人余光中在其诗作《蟋蟀吟》中就曾这样写道:“中秋前一个礼拜我厨房里/怯生生孤零零添了个新客/怎么误闯进来的,几时再迁出/谁也不晓得,只听到/时起时歇从冰箱里的角落/户内疑户外惊喜的牧歌/一丝丝细细瘦瘦的笛韵/清脆又亲切。颤悠悠那一串音节/牵动孩提时薄薄的记忆/……就是童年逃逸的那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其殷殷的思乡之情,溢满字里行间,让人唏嘘不已。蟋蟀是一种好看的虫,亦可饲养,一入秋,窗前床头就会有它美妙的琴声,给人如水的心境中增添一缕纶音,也实在是一件惬怀的事。
读古书,我常为昔人对物候变化的感悟力所震动,又为他们的非凡想象力及创造力所倾倒。比如他们发明的“夏”和“秋”字,就是一只凝然不动的蝉和鼓翼欲跳的蟋蟀。想必古人对这两只虫及其鸣叫也是情有独钟吧。蝉一鸣,夏天就来临了。而蟋蟀一歌唱,就意味着是秋季了。蝉我不知道,蟋蟀可以算得上是地道的中国虫了。从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亦可窥见它的影子。
坐在都市的水泥楼里,行进在喧嚣的街道上,我的耳畔常常响起乡野的虫声——那种带着泥土的芳香,混合着庄稼气味的虫声。无论是唧唧的蟋蟀,还是吱吱的蝉鸣,抑或蛙鼓、纺织娘的歌声……它们都让我感动。我们已日益疏远了庄稼,疏远了土地,我们还要疏远那醉人的虫鸣么?漫步旷野,面对一地水样的月色,面对就要惊蛰的土地,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