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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腿子
◎刁枭武
  农村人把自己称为泥腿子,是因为过去的出村路多为黄土路,天一下雨,稀泥搅黄汤,出村进村难免溅两腿泥巴点点。看着不雅,实有自嘲谦卑之意。
  但有意思的是,往往把自己是泥腿子挂在嘴上的人,却也常常是笃定自信、不卑不亢的人。
  大集体时期的某一年,公社的社长带着一干人到大队检查夏收工作。大队干部好大喜功,想要在粮食总产上立样板、当先进,就把社长一干人带到了我们生产队的场畔里,听取夏粮上场以及入仓汇报。
  我们生产队的粮食单产在全大队连年最好,父亲是那时的生产队长。大队支书和大队长示意父亲按大队的意思“大胆汇报”。
  耿直的父亲不但没有说大话,反而从实际出发,客观估计了本年度本生产队的小麦单产,并提出了一些制约农业生产的瓶颈问题,比如缺井少水、平价化肥购买困难等。大队支书嫌父亲“打了大队的脸”,一时恼羞成怒,竟当着社长的面训斥父亲,说什么全县的粮食生产早都“过黄河”“跨长江”了!现在全大队的群众都为吨粮田大干苦干日夜干,你却在上级领导面前留一手!留一手是想卖议价粮吗?继而还给父亲扣帽子:你这是要挖大队的墙根子,还是要挖全公社的墙根子?我看你分明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根子!我现在就代表大队先抹了你的生产队长,回头再召开党员大会开除你的党籍!我就不信你这自由主义还能翻了天?
  父亲根本不吃这一套,拧着脖子一拍胸脯回敬支书:你爱咋说咋说,爱咋弄咋弄!你就是抹了我的队长开除了我的党籍,我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就一个泥腿子,你还能把牛轭头咬成麻花子!言罢,转身欲走。
  公社的社长喊住父亲说:你这个牛轭头歪得好窍道!我也是泥腿子出身哩,咱俩泥腿子说道一下咋样?父亲踅回身,理直气壮地说:说道一下就说道一下,我就不信鼻子大还把嘴压住了!
  社长一笑,风趣地问父亲:我的鼻子有那么大么?咋就把嘴压住了?你今天就说个明白。
  父亲从社长的话里听出了意思。父亲告诉社长:我们生产队的小麦单产在全大队数一数二,但也不过五六百斤。大队里年年谎报虚报产量,导致一再加大群众交售公购粮任务,地里没打下那么多,让群众拿啥交?交得一颗不剩,让群众咋度春荒?社长沉思了一下,发话道:你告诉我,你们队哪一片麦子长得最好,哪一片麦子长得最差?父亲扬手一指场畔一侧,说庄前这一片长得最好,东滩里缺水少肥,地薄穗小,成得差一些。
  社长“哦”了一声说:那你派两拨社员,分头去这两片地里各拉一亩地的麦子到场畔,咱现场脱粒,揭被子亮娃咋样?父亲爽然道:好!社长就一指身边的两个公社干部,交代说:你俩一人跟一拨社员去拉麦子,把量地的杆子拿上,只拉一亩地的麦捆子,一捆不许多,一捆不准少。咱今天就弄个立竿见影!看牛轭头歪得是个好窍道哩,还是我这个泥腿子出身的社长不懂生产,还长个大鼻子把群众的嘴给压住了!
  众人闻言,会心直笑。大队支书和大队长却面面相觑,怪不自在。两亩地的麦子先后拉回场畔,被分开堆积。社长问在场的社员要了一顶草帽子,亲自在脱粒机口喂麦捆子,搞得大队支书和大队长屁颠屁颠地帮忙拽递、搬运麦捆子。等到把两堆麦捆子脱粒完毕,社员们再把麦苋一腾捡,继而分头一见秤,含水分满出满算,庄前水浇地的好麦单产才六百余斤,而东滩旱地的产量勉强五百斤。
  事实胜于雄辩。社长当着全体干部和社员的面,严厉批评了大队支书和大队长,并诚恳教育二人:农业生产是脚踏实地的事情,弄虚作假只能坑爹害娘,误国误民。想夺高产,想当先进,就该狠抓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地不吃昧心食。泥腿子何苦要糊弄泥腿子呢!你们这是忘根忘本……
  事后听父亲讲,社长的确是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出身,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县上的农口当领导,后来因挨了整靠边站了。最近厘清了问题,就调到我们公社当了社长。因而对农业生产知根知底,对曾经的浮夸风心知肚明,深恶痛绝。他动不动把自己是泥腿子出身挂在嘴上,就是要和群众拉近距离,鼓励群众讲真话,以事实说话,以整顿基层干部脱离实际的工作作风。
  那一年秋后,社长协调县里的地质勘探队和打井队,无偿为我们生产队钻探并打成两口肥水井。第二年春天,又大张旗鼓地在全公社发起方块田、园田化农田水利建设。至农业社解散的前一年,全公社的小麦单产一举突破八百斤,为之后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吨粮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前些年,县上号召产业结构调整,提倡农民搞活多种经营以发展农村经济。父亲从山西引进了果中珍品梨枣,率先建成实验园。一天,一个人戴着一顶旧草帽,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来到我家,吆喝一声“老队长在么?”父亲才认出他就是原公社社长,但父亲分明知道他早已当了副县长当县长!县长如此行头,也太让父亲意外了!
  父亲赶忙把他请进房子,喊我快拉把圈椅招呼他坐,他却把两个裤管往上一挽,脱了鞋盘着腿随便往床沿上一坐,笑说:不忙活不忙活,我就一个泥腿子么,咋舒服咋来!只要你们不嫌我把泥点子洒你床上就行。父亲笑回:你这泥腿子可比金腿腿银腿腿值钱哩!你踅一丈顺八尺尽管坐,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那一天,他和父亲聊了很多,问及梨枣的市场优势,问及生产中的困难,还勉励父亲精耕细作,争取为全县的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工作做出示范带动作用。
  不几天,县农林局局长带着技术人员来免费为父亲作技术指导;隔两天,县水利局有关人员来和父亲协商果园装置喷灌事宜;又几天,油脂厂还给父亲送来能壮地松土、使果子增糖增产、提高果品优质率的有机肥油渣。
  三年后,父亲精心作务的枣园进入盛果期。然而父亲却因积劳成疾,溘然长逝。
  痴迷于文学梦的我经过痛苦思索,毅然接管了父亲留下的果园,老老实实地让自己从泥腿子做起,以安身立命直面生活,以振作家庭经济发展农村经济。
  数年间,我成了闻名一方的农村青年创业致富带头人,当了村主任,当了省人大代表,还因给村上开办集生产、加工、销售一条龙服务的农工贸公司,为地域农业经济发展作出了示范带动效用,而被团中央通报表彰。
  又一年,已然在县政协主席位置上退休多年的“公社老社长”,竟然带着他的家人,再一次造访我家。那时节,他已是七旬老人。
  站在我家院子,望着我家新盖的小别墅,他不免感慨着对我和母亲说:谁说咱农村人是个泥腿子?泥腿子才干大事哩!
  我推开厅门请他进屋。他把腰一弯,双手故意做着挽裤腿状,开玩笑说:我这泥腿子出身的人,可不敢把泥点子洒在你这金屋银屋了!
  我被老人幽了一默,红着脸忙去扶他,亦开玩笑道:叔这泥腿子是金泥银泥裹着的泥腿子,踏到哪里,哪里就有金窝窝银窝窝哩!我还想借叔脚底的贵气发大财哩。
  老人笑得不亦乐乎,他的家人也笑得不亦乐乎……
  写下这篇文章,我知道泥腿子不是泥腿子,泥腿子是根的记忆,是幸福的初心。
  刁枭武:笔名陕岩,西北大学三期青年作家班学员,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百优”扶持计划。陕西省第十届人大代表,高陵区文联副主席,高陵区作家协会主席。发表诗文百余篇(首)、约百万字,出版有《你的泪》等文学作品集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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