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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播
四弟发来几张照片：平展展的黄土地，披一层茸茸的绿纱，小麦出苗了。
这是我的故乡岐山鲁家庄，每一块土地都印有自己的足迹。这里有先人的祖坟。
你不一定能理解此刻泛滥在我心头的激动与牵挂。
在西安工作的三弟去年在村里承包了十几亩地。今年第一料麦子喜获丰收，都是优质小麦，是闻名全国的“鲁家庄小麦”，喜获丰收。今年第二次播种，被国庆回家的我赶上了。我有40多年没有亲历秋播，内心洋溢着一种莫名的激动。
在外工作、打工的人都回来种麦子了。寂寞冷落的村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但再热闹，也不会再现40年前的热闹。那时全队200多口人都在农村，有生产队，开会、上工有饲养室后面那棵楸树上的旧犁铧号令，种一块地几乎集全村之力，套犁的、撒种的、施化肥的、打胡基的、磨耙的，分工精细，秩序井然。到了饭口，各家的孩子用竹篮、瓦罐提上奶奶婶婶这些弱劳力在家煮好的面、烙好的饼给大人送到田间地头，扶犁的男人们于是喝住骡子或牛，撒种子化肥的女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大家一起到地头吃饭。吃完饭稍事休息，继续干活。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阵势，但一个晌午往往种不完一块地。
今年雨水多，许多地方发生水灾。几天晴好，大家都希望尽快播种。据天气预报，两天后还有雨，雨后地又得晾晒几天，更何况秋天的雨时常“连绵”。全村400多亩地，被五条沟分割在东塄、陈家崖、西塄、南塄、北塄、夹嘴尖尖各个地方。现在播种、撒化肥、磨耙都已机械化，拖拉机播种后所有工序都会同步完成，然后大家望着平展展的土地就等出苗了。在城市务工的农民继续打工挣钱，抽空回来打打农药，然后就等最后的机械收割了。与以前相比真是天上地下。劳动力解放出来了，却能年年丰收。以前队上有同兴哥、梦虎家两台拖拉机耕作，多少还有点竞争关系，三五天即可全部完工。现如今同兴哥已年过七十，忍痛卖掉了拖拉机，只剩梦虎家一台拖拉机。时间紧任务急，梦虎没有选择，只能起早贪黑连轴干，三顿饭由女儿送到田头将就，已经连着两天，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晚上十二点后才能休息。梦虎与我同龄，年过六十，我佩服他的体力，也为他的耐力捏着一把冷汗。
三弟给梦虎打电话，不通，过了好一会儿，梦虎回复：明天下午或晚上给你家种。
我在村里碰到队长宏生，问：“队上就不能添置一台播种机？”宏生说：“一台拖拉机便宜的七八万，贵的要十五万，播种也就三四天功夫，种完闲置，谁干这事呢。”
第二天上午，三弟带我到东塄上看梦虎播种，当然也是操心自己的地。东塄上大约有几十亩地，分属于十余家。靠路边的各家地头都有三五人守候，旁边堆着化肥和拌过药的种子。与许多人打招呼，但面已很生，有些提到名字才能想起，见到四十年未曾见面后到汉中从医的小学同学梦熊，也是回来种麦的。梦虎的拖拉机在地里“突突突”来回忙碌着，到地头鸣笛，抬升播种架，等主人添加化肥种子，然后继续，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看得出来，为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梦虎是按区块播种，除非相邻地块的主人不在家，他不可能随意更改播种路线，把时间浪费在路上。
下午五点多梦虎来电话：“晚上种南塄上，把化肥种子赶紧往地头送。”三弟让四弟用机动三轮车往地里运种子化肥，我和三弟各拿一块馍，边吃边往南塄上的承包地赶去。
夹在两块平展的土地中间通往南塄的路长满蒿草、荆棘、鬼针草，行走十分困难。我用手划开荆棘探着脚前行，问，“这是路吗？”三弟说，“是路，就是以前的路，下面实着呢，林虎的车和梦虎的车一会儿都得从这条路走。”想到鲁迅的一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现在情况完全反转，让我想到“沧海桑田”四个字。
南塄上的地，是距村子最远的地块之一，旁边就是佛桥沟，过佛桥村有近百亩土地。佛桥是用土夯起来的，过去可以行大车，但现在坍塌得只剩不到一米宽，连兔子都不敢行走了。大约正因为桥废了，所以那条田间土道儿才荒废的。
四弟来去拉了好几趟，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回家种地的六爸和堂弟辉辉也赶来帮忙。三弟和辉辉将种子化肥用空袋减半。天全黑了，三弟拿出钓鱼用的头灯，让我多少心里踏实一点，一旁是沟，伸手不见五指，如何种地？梦虎的车终于来了。他停下车到地里看看，说，这要打窖口（寻找中心），凭着车灯在沟边种地，让我很是担心，这沟有好几丈深呢！对梦虎的工作我帮不上忙，只能任由定夺。梦虎说，赶快上种子化肥。我跟着忙乎，这才发现空机时种子槽距地面有1.2米左右，化肥槽距地面有1.6米左右，将种子化肥倒进槽口是那么费劲。我毕竟40多年没有出过大力，加上腿曾受过伤，忙活了几下，就有点力不从心，年过七旬的六爸倒敢爬上机架，往化肥槽里添化肥。一会儿五弟来了，他力气大，拎上近百斤的种子或化肥袋，行走如飞，几下就上到机架上。工作进行得忙碌而有序。到晚上九点半，我们种好了地。接下来，宏生和润文的孩子已在一旁等候种地了。我给梦虎说：“你真辛苦，还得注意身体！”梦虎笑笑：“种完还得到新庄加油，十二点前休息不了。”
第二天真下雨了。我很快回城了。庆幸雨前种好了地，但同时心里还在牵挂，还有不少人家，地种好了吗？梦虎这身体扛得住吗？在村里遇到的这些问题村镇领导知道吗？会解决吗？佛桥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呢？那条通往田间的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貌，不再被蒿草、荆棘、鬼针草封锁呢？
看到梦虎发的一个抖音视频，是街道的建筑，配有愉快的音乐。我的心放下来了，我知道，梦虎一定圆满完成了乡亲们所期待的秋播任务！
孙江林：陕西岐山人，曾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党委书记，南京大学研究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故都故乡故人》《蒋介石与汉奸审判内幕》《岿然砥柱立中流——冯玉祥》《护国英雄蔡锷》等。散文《卖牛》曾获《光明日报》征文一等奖。
这是我的故乡岐山鲁家庄，每一块土地都印有自己的足迹。这里有先人的祖坟。
你不一定能理解此刻泛滥在我心头的激动与牵挂。
在西安工作的三弟去年在村里承包了十几亩地。今年第一料麦子喜获丰收，都是优质小麦，是闻名全国的“鲁家庄小麦”，喜获丰收。今年第二次播种，被国庆回家的我赶上了。我有40多年没有亲历秋播，内心洋溢着一种莫名的激动。
在外工作、打工的人都回来种麦子了。寂寞冷落的村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但再热闹，也不会再现40年前的热闹。那时全队200多口人都在农村，有生产队，开会、上工有饲养室后面那棵楸树上的旧犁铧号令，种一块地几乎集全村之力，套犁的、撒种的、施化肥的、打胡基的、磨耙的，分工精细，秩序井然。到了饭口，各家的孩子用竹篮、瓦罐提上奶奶婶婶这些弱劳力在家煮好的面、烙好的饼给大人送到田间地头，扶犁的男人们于是喝住骡子或牛，撒种子化肥的女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大家一起到地头吃饭。吃完饭稍事休息，继续干活。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阵势，但一个晌午往往种不完一块地。
今年雨水多，许多地方发生水灾。几天晴好，大家都希望尽快播种。据天气预报，两天后还有雨，雨后地又得晾晒几天，更何况秋天的雨时常“连绵”。全村400多亩地，被五条沟分割在东塄、陈家崖、西塄、南塄、北塄、夹嘴尖尖各个地方。现在播种、撒化肥、磨耙都已机械化，拖拉机播种后所有工序都会同步完成，然后大家望着平展展的土地就等出苗了。在城市务工的农民继续打工挣钱，抽空回来打打农药，然后就等最后的机械收割了。与以前相比真是天上地下。劳动力解放出来了，却能年年丰收。以前队上有同兴哥、梦虎家两台拖拉机耕作，多少还有点竞争关系，三五天即可全部完工。现如今同兴哥已年过七十，忍痛卖掉了拖拉机，只剩梦虎家一台拖拉机。时间紧任务急，梦虎没有选择，只能起早贪黑连轴干，三顿饭由女儿送到田头将就，已经连着两天，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晚上十二点后才能休息。梦虎与我同龄，年过六十，我佩服他的体力，也为他的耐力捏着一把冷汗。
三弟给梦虎打电话，不通，过了好一会儿，梦虎回复：明天下午或晚上给你家种。
我在村里碰到队长宏生，问：“队上就不能添置一台播种机？”宏生说：“一台拖拉机便宜的七八万，贵的要十五万，播种也就三四天功夫，种完闲置，谁干这事呢。”
第二天上午，三弟带我到东塄上看梦虎播种，当然也是操心自己的地。东塄上大约有几十亩地，分属于十余家。靠路边的各家地头都有三五人守候，旁边堆着化肥和拌过药的种子。与许多人打招呼，但面已很生，有些提到名字才能想起，见到四十年未曾见面后到汉中从医的小学同学梦熊，也是回来种麦的。梦虎的拖拉机在地里“突突突”来回忙碌着，到地头鸣笛，抬升播种架，等主人添加化肥种子，然后继续，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看得出来，为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梦虎是按区块播种，除非相邻地块的主人不在家，他不可能随意更改播种路线，把时间浪费在路上。
下午五点多梦虎来电话：“晚上种南塄上，把化肥种子赶紧往地头送。”三弟让四弟用机动三轮车往地里运种子化肥，我和三弟各拿一块馍，边吃边往南塄上的承包地赶去。
夹在两块平展的土地中间通往南塄的路长满蒿草、荆棘、鬼针草，行走十分困难。我用手划开荆棘探着脚前行，问，“这是路吗？”三弟说，“是路，就是以前的路，下面实着呢，林虎的车和梦虎的车一会儿都得从这条路走。”想到鲁迅的一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现在情况完全反转，让我想到“沧海桑田”四个字。
南塄上的地，是距村子最远的地块之一，旁边就是佛桥沟，过佛桥村有近百亩土地。佛桥是用土夯起来的，过去可以行大车，但现在坍塌得只剩不到一米宽，连兔子都不敢行走了。大约正因为桥废了，所以那条田间土道儿才荒废的。
四弟来去拉了好几趟，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回家种地的六爸和堂弟辉辉也赶来帮忙。三弟和辉辉将种子化肥用空袋减半。天全黑了，三弟拿出钓鱼用的头灯，让我多少心里踏实一点，一旁是沟，伸手不见五指，如何种地？梦虎的车终于来了。他停下车到地里看看，说，这要打窖口（寻找中心），凭着车灯在沟边种地，让我很是担心，这沟有好几丈深呢！对梦虎的工作我帮不上忙，只能任由定夺。梦虎说，赶快上种子化肥。我跟着忙乎，这才发现空机时种子槽距地面有1.2米左右，化肥槽距地面有1.6米左右，将种子化肥倒进槽口是那么费劲。我毕竟40多年没有出过大力，加上腿曾受过伤，忙活了几下，就有点力不从心，年过七旬的六爸倒敢爬上机架，往化肥槽里添化肥。一会儿五弟来了，他力气大，拎上近百斤的种子或化肥袋，行走如飞，几下就上到机架上。工作进行得忙碌而有序。到晚上九点半，我们种好了地。接下来，宏生和润文的孩子已在一旁等候种地了。我给梦虎说：“你真辛苦，还得注意身体！”梦虎笑笑：“种完还得到新庄加油，十二点前休息不了。”
第二天真下雨了。我很快回城了。庆幸雨前种好了地，但同时心里还在牵挂，还有不少人家，地种好了吗？梦虎这身体扛得住吗？在村里遇到的这些问题村镇领导知道吗？会解决吗？佛桥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呢？那条通往田间的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貌，不再被蒿草、荆棘、鬼针草封锁呢？
看到梦虎发的一个抖音视频，是街道的建筑，配有愉快的音乐。我的心放下来了，我知道，梦虎一定圆满完成了乡亲们所期待的秋播任务！
孙江林：陕西岐山人，曾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党委书记，南京大学研究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故都故乡故人》《蒋介石与汉奸审判内幕》《岿然砥柱立中流——冯玉祥》《护国英雄蔡锷》等。散文《卖牛》曾获《光明日报》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