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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荣枯记
■王英辉

  一
  那一树如雪如霞的花朵,曾粲然盛开了千百年。甘棠,以它与生俱来的纯美与素雅,早已成为人们心目中净与洁、廉与正的化身。“甘棠遗爱”的故事,更是在人们口口相传中吟唱了一代又一代。说到甘棠,就不能不谈及召伯,就不能不追溯一段让人感怀又感慨的传奇过往……
  召伯,名奭,西周文王之庶子,皆因其采邑在召(即今岐山西南),故称召伯,亦曰邵公、召康公。他曾辅佐武王灭商,支持周公东征平乱,是那个时代颇有建树的政治家。我们日常听到最多关于召公的记载,恐怕就是“诗经”里那耳熟能详的《甘棠》了吧?“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儿时不喜读,总觉拗口,祖父就教导我说,你用白话文记住意思,自然就背过了。于是乎,我晃着脑袋念念有词:“梨棠枝繁叶又茂,不要修剪莫砍伐,召伯曾经住树下;梨棠枝繁叶又茂,不要修剪莫损毁,召伯曾经歇树下;梨棠枝繁叶又茂,不要修剪莫拔掉,召伯曾经停树下。”也有人说此处召伯乃宣王时期的姬虎,争论纷纭,莫衷一是,到底是哪一个召伯,已不重要了,但甘棠还是那温馨了过往岁月的甘棠。如此,有关甘棠经典文字的印记,从我少年时代便牢牢定格于脑海。
  清代之前,召公当年采邑所在之处还叫召亭村,即今天岐山县城西南七华里之刘家塬村。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渭水条下载:“雍水又东经召亭南,故召公之采邑也。”“召”作为地名,来自远古。郑玄《诗谱.周南召南谱》云:“周召者,《禹贡》雍州岐山之阳地名。”《毛诗正义》对此注解说:“周召之地共方百里,而皆曰周,其召是周内之别名。文王受命,作邑于丰,乃分岐邦周。召之地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地。”大体来说,岐周地方东半部属于周公采邑,西半部则属于召公采邑。《括地志》载:“召亭在岐山县西南十里。”古语曰:“十里一亭,十亭一乡”,由此可知,亭是古代类似于村一级的基层组织单位。
  召伯勤政,他常常巡行于民间乡邑,多次在甘棠树之下裁决狱讼、处理政务,他的勇于任事作风和秉持法度原则每每使公侯伯爵信服、庶民大众拥戴。召伯也是“心无百姓莫为官”的最早践行者,因而不仅他本人赢得了后世的怀念与追缅,连他曾坐于其下办公和休憩的甘棠树,也一并得到了青睐与珍视,国人“被其德,悦其化,思其人,敬其树”,至清代,甘棠树之龄,已不知凡几。
  二
  170多年前的那个桃红柳绿的春日,刘家塬村迎来了几位文质彬彬的书文人。为首的那位,便是当时任岐山知县的安徽宣城举子李文瀚。精通翰墨丹青的他,回到署衙后,即以白描方式描摹下了甘棠独具魅力的风姿。洋洋洒洒的387字长跋有句云:“行八里许,至一村,即召亭也。北向,进而西迤,有衖宽计二弓,深约半箭,四周环以墙。中唯一树,正及花时,腰围七尺,高约六丈余。老干横斜,着花繁茂,瓣五出如梅,白而小,如雪之糁树,而枝叶尽为所掩。里人并能名之,谓即诗所咏召伯蔽芾之甘棠也。……”
  树有多高,粗有几许,花开几多,均有详述。可见在那时,甘棠树生命力依然蓬勃而旺盛,一树挺立,洵称盛观。越两载,邑人武澄拜谒李文瀚,李文瀚出示前绘之图,武澄爱其寓意遥深、笔意精绝,讨之携而归,众人见后便让其勒石镌刻以垂万古。未几,一座圆首方身的青石碑就立在了周公庙召公殿前,大气宏阔,观此碑者有如一睹甘棠芳容也!
  光绪廿六年(1900年),武澄之侄武文炳等人上疏求建召公祠,朝廷准奏并拨银五千两,历时近两年,召公祠终在甘棠树附近告竣。廿九年(1903年),慈禧亲赐“甘棠遗爱”牌匾。
  宣统二年(1910年)七月廿二日夜晚,天气骤变,狂风四起,曾傲岸挺立过沧桑岁月的甘棠树,第一次不敌自然灾害,一如困乏至极的老者,终于在摇摇摆摆中轰然躺下。彼时乃系进士出身的山西临县人氏吴命新任岐山知县,闻讯大骇,连忙发动当地百姓将倾倒的大树合力扶起,继而以砖砌土台圈围树身,极尽呵护。也算是大病一场吧,甘棠树经此磨难,已不复往日葳蕤苍劲,但春华秋实的循环中,它的枝叶还不失盎然生意。此事之后,武文炳愈发有了再镌刻一通甘棠图碑置于刘家塬召公祠前的念头。1915年,在征得贺良成知县的首肯并鼎力支持下,武文炳一方面延聘有“关中刻石第一人”美誉的郭希安亲自操刀,据家藏绘本精心凿刻,另一方面他邀请眉县籍进士王步瀛、蒲城籍翰林周爰诹两位西北名士撰题跋文,名树由名士绘图,再经名匠翻刻,又得名流挥毫,自然春兰秋菊,相得益彰,令这件多跋甘棠图碑石亦为人们争相品赏的名作。
  三
  就这样又坚持了20余年,时光流转至1936年7月,又一轮肆虐大风卷土重来,本就垂垂老矣的参天大树这回被硬生生吹断,土台之上的树干重重匍匐砸向东北方向,塌毁界墙。巨大响声惊动了召公祠内人,眼见情状惨重,未敢稍停,立时申报给县长田惟均,县府派员现场勘察才发觉,甘棠树身早已枯空,仅存皮层,故此弱不禁风。慑于“召伯甘棠”名播天下的影响,田县长只能一面具文上呈省府,一面交代将“残躯”抬入殿内妥为保管。
  1937年3月11日,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八师行军过岐,司令部参谋李经候偕翟舞雪信步至召公祠游览,目睹一代名迹横陈角落,尘土遍布,不禁悲从中来,提笔便给当时的国民党要员戴季陶写信,强调甘棠“实为吾国古木无出其右者,如不注意保护,弃置僻野之地任人割取,不但有伤国粹,恐将化为乌有”。戴季陶遂通知内务部设法保护。
  当时的陕西省政府速派员会同新任县长陈守愚复往现场再次勘察。此时的余干仍储藏在殿庭当中,而断毁残橛尚包封于土台之内,于是乎,他们流连再三,边喟然长叹着“回环仰视其形,不可灼见”,边唤来该乡乡绅刘耀先,嘱他营造一件特制木架,将所遗甘棠余干抬置其上。接着敦请西北农林专科学校(即今之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派专业人士设法抢救培养。四月八日,该校校长辛树帜亲率林业造木专业的技术人士莅岐,一干人等细细研究后,提出补救措施:将之前垒砌之围土等全部刨除,尚存枯干自腐烂处锯掉,并将四周根土拨开,灌之以水……即便如此这般忙活了大半天,奈何甘棠枯损已久,风摧断干已过八月,枯木难再逢春。
  一树长成,只需十年,何况上千载古木,即便其不遭突来变故、飞来横祸,又焉能亿万年不朽于天地间?世事难料,在距今不足百年之际毁于一旦,让我们今天无缘一睹它活化石般的风采。假如没有那两场大风,甘棠树会不会至今依然岁岁吐青芽,年年绽雪蕊?
  后来,在那抔根土的附近,悄然萌生出了一丛新绿,附近村民小心翼翼将其养护起来。
  如今,当你再次踏上刘家塬这片古老的土地时,横亘眼前的不仅有清凌凌的横、雍二水汩汩流淌,逶迤东去,还有这棵高大挺拔的甘棠新干,郁郁葱葱,秀颀旺盛,续写着“甘棠重荫”的新世纪绝唱。作为廉政教育基地,这里的甘棠树及有关召公的典故,还有前贤文墨及碑碣志录,为我们永久保留下了甘棠树的前世今生!
  (作者系岐山人,历史文化研究爱好者,出版有散文集《书页里的光阴》等,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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