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化:原名张世明,甘肃静宁人。1988年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同年被分配至平凉一中任教至今。作品见诸全国各类报刊。出版诗文集《沉香》,曾荣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平凉市崆峒文艺奖。
孟浩然到底风流不风流?这个问题的提出始发轫者当推李白,李白认为孟浩然是风流的。那么,孟浩然到底风流不风流呢?
要对以上问题作出一个结论,首先必须对“风流”二字给出一个界定。其实对士人风流的问题冯友兰先生早在20世纪40年代《南渡集》中《论风流》一文中进行了彻底厘清。冯氏认为真风流的构成条件有四:一曰玄心;二曰洞见;三曰妙赏;四曰深情。让我们借此对孟浩然进行一番考察。
一、孟浩然有无玄心
照冯氏所言“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冯友兰《论风流》,以下所引冯氏的话皆出自此文),“超越是超过自我。超过自我,则可以无我。真风流的人必须无我。无我则个人的祸福成败,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
那么,孟浩然有无此玄心呢?我的结论是:早年尚无,晚年才有。
这个结论来自于对孟浩然诗作的研读。孟浩然早期诗作诗风凄苦人所共知,有诗为证,例如孟浩然早年有代表性的诗《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约在开元十六年(728),四十岁的孟浩然来长安应进士举落第了,这首诗表面上是一连串的自责自怪,骨子里却是层出不穷的怨天尤人;说的是自己一无可取之言,怨的是才不为世所用之情。求仕情切,宦途渺茫,鬓发已白,功名未就,焦急忧虑,不可排解。此时的孟浩然哪有什么玄心可言?孟浩然毫无风流可言,懊丧尴尬的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夕阳、阴雨、薄暮、天涯、凉风这些意象在此时此刻的诗人的笔下高频率地出现着,尤其是“暮”这一意象,“愁因薄暮起”(《秋登兰山寄张五》),“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宿建德江》),“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送杜十四之江南》),夕阳斜照,千愁万绪,纷至沓来。“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自洛之越》),茫茫四野,悠悠江水,团团新愁,如何超越?
孟浩然的诗风至晚期丕变,这也是尽人皆知的。有诗为证,例如孟浩然晚年有代表性的诗《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绿树、青山、村舍、场圃、桑麻和谐地打成一片,这是一幅优美宁静的田园风景画,这里有清新的泥土味,这里有强烈的生活感。这里“淡到看不见诗”(闻一多《孟浩然》),但是深深融在整个诗作里、血肉中的,不乏恬淡的艺术美更不乏淳朴的生活美。孟浩然在这里仿佛寻找到了一种皈依的感觉。诗人终于将那政治追求中遇到的挫折、名利得失全部忘掉了,甚至连那隐居中孤独抑郁的情绪也彻底丢开了。思绪终于舒展了,甚至诗人的举措也都灵活自在了,自然在这里显示了它的征服力。此时的孟浩然才真正“神超形越”了,有了一点玄心,有了一点风流。二、孟浩然有无洞见
照冯氏所言“所谓洞见,就是不借推理,专凭直觉,而得来的对真理的知识”(冯友兰《论风流》),孟浩然的顿悟也是晚年时候的事。有诗为证,例如《夜归鹿门歌》:“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孟浩然家在襄阳城南郊外,他早先一直隐居家里,四十岁赴长安谋仕不遇,游历吴越数年后返乡,决心重蹈先贤行迹归隐家乡。顿悟来自于洞见,“遁世无闷”。“在人群和喧嚣中随世沉浮,到处是不可共忧的、荣华的奴仆,这才是孤独!”(拜论语)“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留别王维》)所在的日常世界就是这种炎凉世态,“认识你自己”,其实谁不是在不断地一点一滴领悟自己呢,谁又不是在不断地一点一滴雕塑自己呢?洞见是有代价的,洞见是血写的文字。风流孟夫子,并没有李白所说的那么风流。
三、孟浩然有无妙赏
照冯氏所言“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的深切的感觉”。仕途的失意,终老布衣的结局,磨盘似的压在这个“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张洎语,转引自闻一多《孟浩然》)的士子的脆弱的身心上。据《旧唐书.文苑传》载,孟浩然“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寥寥数语,悲辛自见。心如一件瓷器似的被无情地砸碎,被遗弃而无人问津,谁人有此,谁人为是?美被人从感觉中抽走了,世界只剩下了残骸。闻一多慨叹“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其实“蚌病成珠”,岂可苛责!但孟浩然妙赏仍然是有的,即“对美的深切的感觉”仍然是有的。且不说早期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就是晚年经过酷烈的痛苦煎熬后的孟浩然“对美的深切的感觉”仍然没有丧失殆尽,有诗为证,例如《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日暮时刻,苍苍茫茫,旷野无垠,放眼望去,远处的天空显得比近处的树木还要低;夜已降临,高挂在天上的明月,映在澄清的江水中,孤月亲来抚慰漂泊的诗人了,诗人感到了一份难得的亲近。此时的孟浩然到底风流不风流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四、孟浩然有无深情
照冯氏所言:“真正风流的人,有情而无我,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他对于万物都有一种深厚的同情。”“他所有的情感,也许是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冯友兰《论风流》)
“有情而无我”,孟浩然达到这种境界了没有呢?达到了,只不过孟浩然达到这种境界时其生命的历程也行将结束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四句诗是孟浩然艺术境界和精神境界俱臻化境之作。“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王国维评价李煜的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孟浩然这两句诗里面也有一种极大极深的感情蕴含着。“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有一种对宇宙对人生的深厚的同情。这首诗表现最高的玄心,亦表现最大的风流。这是最自然的诗篇,是天籁。孟浩然是幸福的,他把自己的人生境界由功利境界化到了天地境界,由我达到了无我,尽管这期间他甘苦备尝,但终于苦尽甘来。
简短的结论:通过对玄心、洞见、妙赏和深情这四者的考察,我认为孟浩然是再次归隐襄阳才逐渐风流起来的。李白《赠孟浩然》“风流天下闻”“白首卧松云”“迷花不事君”有现实主义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一种浪漫主义。孟浩然风流不风流的问题,是有其复杂性的,需要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