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华：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甘肃省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近年在《安徽文学》《朔方》《西部》《飞天》《延安文学》《延河》《散文》等报刊发表《北山狼石头镜》《蓝鼻子改过》《桃花》《辞路》《寻找秦香莲》等多部中短篇小说及百余篇散文作品。
　　关于读书的好处，我不想占用篇幅赘述，那是尽人皆知的大道理。我想讲的是我的家人与书有关的故事。
　　1979年，父亲坐着轮椅从部队转业回乡，千里旅途，他带回自己喜爱的几件南方竹编家具和一小捆书籍。
　　我们在已经陌生了的家乡开始了艰难的生活。不久，父亲就显露出比在部队时更沉闷、焦虑的一面。他常常一言不发地待在屋里，或是长久地凝望天空。吃饭时，会因醋酸盐咸的小事掀翻桌子，会把烫手的药碗毫无理由地扣向母亲，甚至会揪住她的辫子将拳头砸向她。母亲总是哭着躲出去，等他平静下来再回来收拾残局。多年后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有太多熟悉的场景和感同身受。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求太平日子，隐忍善良的母亲从那捆书里找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次次将它硬塞到父亲手里，那是父亲的战友临别时送他的。
　　母亲哄唆父亲给她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母亲说她喜欢这本书，但没有时间看。起初父亲很抵制，但他经不住母亲再三央求勉强同意了。从此，我们经常看到轮椅上的父亲膝盖上摊开一本书，用缓缓的语调给在院子里干活的母亲读书的情景。慢慢地，父亲好像喜欢上了这本书，他很着迷，脸上带着兴奋、激动的神情，读书可以使他暂时忘却痛苦。
　　当时我刚上小学，从父亲的嘴里知道了不肯向命运和苦难低头的保尔。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听父亲读书，除了有意鼓励他以求安宁外，更多的是被书中精彩的情节所吸引。保尔、朱赫来、冬妮娅、丽达，成为我们熟知的朋友。冬天的长夜里，临睡前父亲总要为我们读上一段，他同母亲会因讨论某个情节而争得面红耳赤，父亲的眼睛在煤油灯下闪闪发光，显然，一些东西在他心里活泛起来了。
　　有一天，父亲让母亲推他去看中医，这很难得。在这之前，他几乎对自己执行任务时冻伤的双腿失去了信心，因为部队的军医下过“永远不会再站起来”的结论，而小地方的医生又能如何？这是他抗拒吃中药的原因之一。
　　但在那时他突然改变了认知。他说，我才30多岁，不能一直坐在轮椅上等死，我要站起来，要出去工作。他问我们信不信他会站起来，我们都说信。
　　我们不过是在安慰他罢了。
　　母亲带父亲四处求医问药，我们的饭碗里几乎常年不见荤腥，衣服上补丁重重摞摞。父亲坚持不懈地锻炼身体，脾气也慢慢改变不少。那段时间他的另一份收获是读了不少书，而他所读的书，我总也要囫囵吞枣地跟着读。有一次，电视台采访我，问文学对我最初的熏陶，我想到的除了这些，还有我母亲。
　　母亲是不折不扣的文学爱好者，她喜爱读书。离我家不远的中学里有读书室，且藏书不少。幸运的是，管理员是母亲的同学，她便常去偷偷借书。我早期读过的《红岩》《青春之歌》《红楼梦》《第二次握手》《聊斋志异》等，莫不出于此。等我开始迷恋琼瑶小说时，大约知道我晚上睡下后会起来偷看，母亲也是在睡下后又起来，穿着单薄的衣服来隔壁房间哀求我借给她看看。现在想来，她当年真是十分的可爱。母亲喜欢读书，除了对文学的热爱外，书籍应该是给了她那段艰难岁月最贴心的陪伴。一个弱女子既要拉扯一帮孩子，又要伺候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病人，其中的苦楚旁人无法体会。我对“书香”这说法不能全部认同，对于生活在苦难中的人，读书依然是苦的，但不容忽视的一个作用是：书籍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淡化了我们的痛苦。
　　也许是父亲的执念起到了作用，回乡的几年，我们见证了他离开轮椅，撇远双拐，到健步如飞的奇迹。1984年，父亲重返工作岗位，他的行李里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几年后，我赴外地读书，其间跟父亲书信往来频繁，父亲在信中谆谆教导，事无巨细，叮嘱我多读书、读好书。他多次提到要我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父亲告诫我，青年人应当有理想和志气，而不应该碌碌无为虚度年华。那是我人生中物质匮乏、精神却特别充盈的一段时间，我一读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学校的演讲比赛中，居然能大段地讲出书中的章节。
　　毕业后我阴差阳错分配去了一家老国企，此后的十几年，遭遇企业破产下岗、草率创业失败、婚姻岌岌可危的种种困境，生活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我的人生几乎全是败笔，一度变得消沉。父亲对我的颓废非常不满，他总批评我，说钢是在烈火和冷水的淬炼中锻造出来的，人不经历磨难，怎么会成长起来？他那时俨然以人生赢家的姿态教导我，总拿保尔和自己说事。但在我看来，他这大半生已足够悲惨，一直挣扎在水深火热中：少年时父母早丧寄人篱下，青年时在部队执行任务受伤瘫痪，转业回乡后生活困难，几乎没过一天舒心日子。可父亲说他从未失掉信心，因为他总跟保尔比不幸，又受保尔的鼓舞学习保尔的精神，他觉得自己大半生受这个人影响最大，一直将保尔视为精神上的朋友。
　　父亲找人给我写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关于生命应怎样度过的那段名言的书法作品，让我挂在墙上。见我反应冷淡，他竟然搭着凳子，亲自挂上去。
　　虽然父亲的说教让我反感，可终究我还是认同他的观点的，这是我后来才认识到的。举步维艰的日子里，受父亲和这本书的影响，我内心虽然极为挣扎、痛苦，但信念和希望的星星之火却一直都在。
　　不可否认，这一经典作品曾经深深地影响了我家两代人，从整个家庭熬过严冬迎来阳光到我们兄妹五人的成长，无不感受过这本书给予我们的光明和温暖。当然，有两个人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保尔。我们已在不自觉中将他们视为精神上永远的朋友。这本书对于每个苦难者灵魂的拯救和洗礼都是无法轻视的。
　　浩瀚的文学天空星汉灿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应是明亮的一颗星，时过境迁绝不会使它失去本身的意义，我们的书架上应当有它的重要席位。
　　当我们确立要做一个自信、自尊、自立、自强，灵魂高贵、思想自由的人的时候，当我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教育子女并跟他们争论时，我们应当怀念这本书给我们的底气。
　　文学究竟给予了我们什么？无非是精神和慰藉，它同《平凡的世界》《活着》等经典作品一样，带给我们希望和力量，让我们不会在黑暗中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