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锁勤:宝鸡凤翔人,现为铜川崔家沟监狱干警。有多篇文学作品刊登在《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天津文学》等报刊,出版小说散文集《辙》《幸福像豆芽一样生长》两部。散文曾获“美文天下”全国首届旅游散文大赛二等奖、陕西省职工文化艺术节文学作品征文比赛散文类一等奖等。
我对村子这块长粮食的土地,始终怀有敬畏。长粮食的村子,一定和水有关,一定有块人人珍爱的土地。这村子,就在千水河套的正东。
听爷爷说,奶奶的娘家就在千水西岸高高的原上,东西两边都是河套,唯独它被高搁起来。靠天吃饭的生计,艰难几多。奶奶在嫁到本家之前,曾托人在原下滩地的李村,打听过几个后生。因为担心奶奶体格壮硕,饭量超大,养活困难,那些人家就拒绝了这样的提亲。爷爷的父亲豪气仗义,觉得男人养活不了女人,是男人的无能。况且,守着这么好的土地,又有充足的水力,只要肯下苦力,哪有地里不收粮食。爷爷的父亲以自己的勤劳,向河套滩地,为一家人要粮要饭,所以,家里从来就没缺过粮食。有一回,奶奶的父亲因为生计困难,带着奶奶在陈村镇卖粮返回。半路上,奶奶肚子饿得几乎连自己的影子都拖不动了,站在那里,望着头顶烘热的太阳,呜呜哭了起来。奶奶的父亲,恰好碰上了蹲在自家门前大口吃饭的爷爷的父亲。奶奶的父亲看着爷爷的父亲,如鲠在喉。爷爷恰好站在自己父亲的旁边,早已猜透了奶奶磨蹭不走的原因,酸楚地看了父亲一眼。爷爷好心的父亲,同样朝正值豆蔻年华的奶奶看了一眼,点头了。爷爷就把自己手里咬了一个豁口的白馒头,送到奶奶的手里。这样,奶奶就留在了本家,成了爷爷的媳妇。从此,饭量超大的奶奶,再也没有饿过肚子;至死,都是村里最会持家过日子的媳妇,也是家里劳动干活的好手。
而舅家,也在千河下游的刘村,那里也是土厚水足的滩地,庄稼的收成自然不错。所以,我听母亲说,当年陈村镇开着大铺子的许多人家,到家里提亲,纵使主家说得天花乱坠,外爷和外婆都不答应将母亲嫁到这些大户人家。理由是:店家的铺子再大、银子再多,在天干灾重的年月,也不抵一袋麦子管用。就算你们把稻草说成金条,俺家闺女,就是不嫁做买卖的生意人。千河滩,除了农活苦重,经管庄稼费人,没有什么不好。每块田地,撒下种子,就能发芽;有个禾苗,都能生长。河里有鱼,池塘有蟹,青蛙也活蹦乱跳。泉水入口不渗筋骨,凉水解渴不拉肚子,河里洗衣冲澡不用花钱。对于寻常百姓,这是天堂神仙的日子。刘村和文村地域相接,习俗相近,大家知根知底,这样的人家认亲联姻,才是门当户对的选择。只要女婿腿脚勤快,舍得下苦,能走正道,就是最好的条件。方圆十里,曾经年轻的父亲,相貌憨厚,口碑超好,也是外爷外婆眼里最称心的后生,母亲就这样嫁给了父亲。他们的爱情,更多的是对河的依赖,对水的眷恋。
幼小的记忆里,村子在天水、清水这些干旱缺水的乡亲眼里,那是赞不绝口的香饽饽。每年二三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总有从那里过来“要吃”的,一拨一拨,成群结队地讨饭。他们搭一条褡裢,右手拄根木棍,左手捧只小碗。每到一家,就变得可怜兮兮的。不分辈分,张口叫婆叫姨;不问年龄,闭口叫爷叫叔。村子里家境好点的,都会施舍一点。像大多数菩萨心肠的乡亲一样,好心的母亲,总会给一个馒头、一碗稀饭,或是一缸子开水。那些讨要之人,看着手里的饭或者馒头,不住地道谢。而其中一些讨要之人,看到村子水利便通,土地肥沃,能长粮食,能吃饱肚子的好处,就会托人做媒,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姑娘嫁给当地后生;或把亲生骨肉过继于村子缺少男丁的人家,入赘为婿,顶门立户。他们的血液,从此就和故乡融合在了一起。
侄子是我们家族晚辈里好有成就的孩子。数年前就到过美国、英国,也去过非洲很多地方。每次回到家乡,总要约上我,踩着脚下这块绵厚的土地,一步接一步地漫行。下坡,上塬,过沟,翻坎。尽管很是吃力,但依旧要走遍小时候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遇见一粒野果,也会惊喜地采下,塞进嘴里,像个小孩子一样连呼带叫,慢慢品味。许多次,他指着南北贯通的千河,吸一口爽爽的清风,无限感慨地说:“走遍了地球村,回头再看,还是咱们这个地方好。”
父亲去世后,就埋在村子的坡下,与爷爷的坟遥遥相望着。周围满是农田,或许他们早已长成一棵庄稼,根就扎在土里。夏天麦浪滚滚,秋季玉米成林。从生到死,爷爷、父亲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村子,几乎天天忙在地里。母亲在这里过活了八十四岁,至今,还爱吃自家地里产的粮食、蔬菜,总说:住在村里,眼前豁亮,人都长寿。站在村口,看着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地,就盼年年都是好收成,年年都有好光景。
我在故乡生活了十七个年头,千河滩里玩过水、摸过鱼,滩地里摘过辣子、挖过红苕。如今年过半百,依旧回乡。每次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到河滩,掬一捧泉水,洗脸,解渴。眼前,河在,庄稼地青纱帐一样向远处扯开。六月时节,麦子熟了,河滩金黄一片,麦香浪一样涌了过来。一辆辆收割机,正在田里欢叫,被粉碎的麦秆,高扬在半空,又流利地落在空地里。
“千水长,地打粮。”“水凄凄,油滴滴。”回味少时这些耳熟能详的歌谣,我无论怎样挖空心思,都无法读懂村子这块土地包藏和赐予的一切。人踏上了长粮食的土地,也就稳稳当当地踏进了足够安身立命的人间。感恩长粮食的村子,礼赞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