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田:笔名蒲柳,陕西蒲城人。中国散文学会、陕西省作协会员,关中东府文化研究会会长,现任《陕西老年人》杂志执行主编、《陕西老年健康报》副总编。出版《唐风录》《华山游品》《东府揽胜》《道教仙苑》等专著9部,主编《渭南当代散文选》《渭南当代诗歌选》《渭南历史名人》等图书8部。
我是慕名去的昆明池。
这个昆明池并非远在天边的云南,而是近在咫尺的西安西南郊长安区斗门镇。虽然此池非彼池,但二池之间却有着历史的渊源。
西汉武帝时期,号称马上民族的匈奴成为汉廷打通丝路的劲敌。武帝一心要联络大夏国夹击匈奴,翦除心腹大患。可当时的河西走廊却被匈奴控制着,无法与大夏国联系。正在此时,张骞出使西域归来,献上从大夏带回的“蜀布”和邛崃的竹制手杖。看到这些西汉蜀地的产物,汉武帝立即预感到,在帝国西南,有可能存在一条通往大夏的商道,于是便派遣使臣前往“西南夷”寻觅。
汉使分数路进入四川、云南地区,其中一部分翻过横断山脉,在昆明一带被强悍的“昆明族”阻挡,无功而返。此时的汉武帝已然成为东方世界名副其实的主宰,哪里容得小小的昆明国的阻挠与藐视,他要像远征大宛、车师、龟兹一样翦灭昆明国,开通另一条从西南通往南亚的丝绸之路。而从昆明折回来的使臣却告诉他,昆明国有一个方圆300里的昆明湖,训练的水军个个熟识水性,水上作战如履平地一般。而北方将士,多不习水战,若战恐难以取胜。对于一代雄主汉武帝来说,欲打通西南商路,征服南国水滨的“诸夷”,没有强大的水师如何使得?一个至关重大的战略构想在武帝脑际形成:他要与“诸夷”针锋相对,创建一支强大无比的水师!
欲创建水师,首先是基地建设。于是,汉武帝把目光锁定于帝都西南郊一大片沼泽地。这片沼泽地,本属上林苑范畴,亦系西周灵沼古址。境内荆莽丛生,湖泊遍布。武帝先行拓宽加深“灵沼”,后又引“上林八水”中的沣、滈、潏、皂四水汇聚于此。因仿昆明湖规模与形制,故名“昆明池”。
汉武帝确实富于奇思妙想。他不仅赋予了昆明池军事用场,而且为其装点了神奇的浪漫色彩。他模拟天上的银河,在池东西两端安放了高大的牛郎织女石像,还在池周修建了一系列楼台殿阁。如此一来,帝京长安岂不成了耸立于云端的“天宫”?而池里训练的水军岂不成了降妖伏魔的“天兵天将”?三年后,这个中华史上第一个大型人工湖——亦即第一个水军基地正式建成。据《史书》记载,昆明池周长40里,面积332顷,也就是22平方千米,几乎相当于今日四个西湖的大小。池畔宫苑环绕,池中水天相连,碧涛翻卷,如海似潮,终南叠嶂,倒影其中,实是壮观之至!
昆明池大功告成,大汉水师方始闪亮登场。
据《西京杂记》记载:“昆明池中有戈船、楼船各数百艘。楼船上建楼橹,戈船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旄,旍葆麾盖,照灼涯涘。”《史记》亦载:“乃……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由此可见昆明池上训练水师的盛况:战船如云,往来游弋,楼船四角高悬饰有羽毛的旗幡,以及将帅们的旌旗伞盖,一杆大旗高插于楼船之顶,鲜亮的仪仗与战甲照耀昆明池两岸和终南山北麓。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支具有水上独立作战能力的新兵种——中国海军的前身大汉楼船水师在这里诞生!
要建立强大威猛的水师,须装备一流的战船斗艇。
西汉武帝时,造船业已十分发达,可以建造楼船、戈船、下濑等多种战船。当时最为著名的便是楼船。汉代楼船规模宏大,一般为三层,大者达十余层,高十五米,比罗马海军战舰高将近一倍。船上有女墙战格弩窗矛穴,置抛车垒石铁斗,状如城垒。此外,还配备有用于突袭敌船的冒突、先登、朦冲和赤马舟等。其特点是船小,行进速度快,如快马驰骋陆地,或以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孔穴,张弩向窗外射敌,易守能攻。另有一种专用于侦察敌情之船,叫“斥候”,船上有帆、舵、橹等,操纵灵活,其水平在当时举世无双。《广博物志》还载:“昆明池中有戈檀舟,昆明池中有撞雷舸。”这两种船都是用于水战的战艇。
昆明池不只是大汉水军的训练基地,也是各类战船的制造中心。楼船水师在这里经过近乎实战的水上训练后,将驾驭昆明池制造的各类战船驶入渭河,辗转驶向江南水滨,平定南方“诸夷”。此后汉武帝在江淮一带组建了一支10万兵力的常备水师,便是在帝都近郊昆明池训练成功后遣往江南的。昆明池的确称得上是中国海军的摇篮。
大约是慑于汉武帝楼船水师的威名,昆明国的水战并不曾打起来。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武帝出征云南。大兵临滇,昆明国不战而降,顷刻土崩瓦解,成为西汉帝国一个边远郡,而自西南通往印度的商道遂告打通。不过,武帝在昆明池精心操练的楼船水师并非没了用场。在统一东瓯、南越、闽越和征服朝鲜战争中,昆明池打造的楼船水师大显神威,立下了不世之功。
大抵到了南方“诸夷”平定之后,河清海晏,宇内混一,昆明池作为大汉水师基地的作用渐次丧失,而曾经叱咤风云的楼船水师也渐趋无声无息。当年湖面上旌旗如林的战船斗艇被笙歌往来的游船画舫所替代,号角悠扬的水师基地转身成为皇家的游乐池苑。这种情景一直持续到唐末昆明池枯竭。
纵观历史,我国历代统治者大都不甚重视海防建设,更不要说建立强大的海军了。在他们心目中,中国之所以称之为中国,是因为中国居于“天下之中”,而它的四周都是海洋,故中国亦有“四海之内”或“海内”之称。而“天下之中”的中国,正好对应着天上之中的“中天”,因此是正宗、正统,是天朝;而四海之外,尽是一些不曾开化的“蕞尔岛夷”。对于中国历代帝王而言,治理好海内这个天下就足够了,何虑那些海外的生番和蛮夷?因此,他们大多不晓得海防、海军为何物。自汉武帝之后,鲜有帝王认识到海防乃御国之大业。譬如明朝,航海业可谓辉煌之至,但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只是为了扬天朝之威,播上国恩典,丝毫与海防、海军无涉。降至明中后期,倭寇大举进犯东南沿海地区,攻城略地,烧杀抢掠,百姓备受蹂躏。虽有戚继光等民族英雄奋力抗倭,但大明朝廷始终不曾组建出一支具有强大震慑力的海防水师。到了清代,更是每况愈下。康熙廿二年收复台湾后,关于台湾弃留问题,清廷内部曾发生了一场论争。有人认为台湾“孤悬海外,易薮贼,欲弃之”,也有人说“海外泥丸,不足为中国加广,裸体文身之番,不足与共守,日费天府金钱于无益,不若徙其人而空其地”。连康熙最初也赞同此议。幸得施琅奏本,力陈台湾实为苏、浙、闽、粤四省屏障,万不可弃。康熙始悟,遂定守台方略。试想,以康熙这样的大智之君,竟不识海防之紧要,更遑论那些庸君呢?
鸦片战争之后,清廷再也无法继续做“天朝”大梦。道光朝就有大臣多次上书建立海军,可从未获准。直到1885年,西太后才同意兴办水师。然而她兴办水师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为了给自己建园子。她煞有介事地在颐和园昆明湖效法汉武、乾隆操练水师,其居心是要从海军军费中为建御园捞银子。这一点,不光海军衙门总理大臣奕譞心领神会,便是满朝文武心中都明镜儿似的。为了给老佛爷60寿诞献礼,李鸿章巧妙地把海军衙门变成了颐和园造办处。他还率先垂范认筹了修园子的专款20万两白银,紧跟着各地方大员纷纷献银输诚。在慈禧眼中,建园远比建立海军重要得多。据统计,慈禧建园动用海军经费竟高达二三千万两之巨。这些钱,至少可以购买7艘“定远”舰。即使大清水师再不济,日军恐怕也未必敢挑起海战。甚至只要清廷多个100万两拨款,改善主炮,也不至于输得那么惨!我们不妨再做一假设,假使西汉以后历代帝王都能像雄才大略的汉武帝那样保有楼船水师的雄风,筑起一道强大的海上长城,甲午海战也不至于完败于小小的倭寇。诚如是,我中华屈辱而悲壮的近代史,怕是要重新书写了!
重新开凿的昆明池,的确有几分壮观。尤其是泊在遗址公园中央的那艘楼船,更是引人眼球。这是一艘仿照西汉楼船打造的巨型雕塑,形似一座高耸的城堡,约有六七层楼房那么高。每层四面均列有全副盔甲、执盾操矛的兵士,或以船身为掩体、一律跪姿的弓弩手。船底四围尽设吐水龙头,船头高昂,如蛟龙腾浪前行之状。而汉武帝拄剑傲立船头,金铠闪闪,披风飘飘,威若天神一般,引领水师,虎视前方,的确有几分雄霸之气。
纵目远眺,昆明池上波光粼粼,船舶云屯,恍若汉时习练水师的光景,只是水面远不及汉时雄阔。一代伟人诗云“莫道昆明池水浅”,是呀,昆明池水的确是浅了些,但伫立池畔,临风怀古,这里面还是大有学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