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岗:原名唐云岗,陕西蒲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百优”作家。已在《小说月报》《天津文学》《边疆文学》《山东文学》《延安文学》《红豆》《朔方》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多部(篇)。出版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中短篇小说集《永远的家事》《罕井》《雪落大地》,散文集《苜蓿》等。曾获全国梁斌小说奖长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
我们那里把中秋节直呼八月十五,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吃蒸饺。中间有什么来历,村里老人从来没讲过。查了许多资料,也没有找出个说法。国人逢年过节吃饺子,图个团团圆圆、热热闹闹,想必是这个意思。可这饺子基本上是水饺,我们过年过节也吃,但到了中秋节,我们却只吃蒸饺。蒸饺体现一个“蒸”时,是否在团团圆圆、热热闹闹上又体现了“蒸蒸而上”?不得而知。
小的时候,点心、麻饼、饼干、“天鹅蛋”我们倒也知道几样,但专门为八月十五制作的月饼却是没有见过,自然谈不上吃。八月十五走亲戚也只送绿豆糕,不送什么月饼。知道月饼是进城后的事,当时还有点稀奇,只怨自己是个土包子,这么多年白活了。吃了一个,却难以适应那种甜腻、黏滞的口感,只好敬而远之。
中秋节赏月,生长在泥土里的我们更是匪夷所思。大人们成天披星戴月在田里劳作,几乎快忘了月亮。小孩子天天在月亮地里跑来跑去,和月亮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左右手。赏月?赏啥赏?能赏个啥?赏月是从诗里看到的,什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什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什么“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美是美,却总觉得那是闲人的事,有吃饱了撑的嫌疑。
我们就想着吃蒸饺。
那时候总是缺吃少穿,日子总也不能“蒸蒸而上”。按说秋天理应稻谷成熟、瓜果飘香,可我们这里却只有苞谷、红苕和高粱,我们的嘴也只得极不情愿地告别麦子,接上了实在不可口的苞谷、红苕和高粱。再要吃上一顿和麦子沾边的饭,只能等到过节。而最靠近的节日只能是八月十五。
盼呀,等呀,八月十五终于到了。但我们心里一点也不瓷实,其时正是秋收秋播大忙的时候,大人们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弄不好这一顿令人神往的蒸饺就会泡汤。直至母亲风尘仆仆从地里赶回,急火火地蒸起了红苕,我们悬着的心才悄悄回到了原位。
蒸红苕是为了和面。大人们说用刚蒸熟的热红苕和面软和,适宜蒸蒸饺。红苕皮当然要剥掉,不然面会成大花脸。我却一直觉得这是大人为了省白面堂而皇之找的借口。热红苕掺和在面里软是软,但却泛黑,且有甜味,和原汁原味的白面比,既不好看,也不好吃,光图软和也不是个事啊!
狐疑是狐疑,却谁也无法反对。和好面,让面醒着,母亲开始拾掇馅子。当然没有肉。后来进了城才知道蒸饺也有肉的,却总觉得没有素的好吃。母亲拌的馅一般是大葱、豆腐和粉条,有时候也有萝卜、葱和豆腐。如果再加点地软,那味道就是真的好极了!
接下来开始捏饺子。我们这里对蒸饺不说包,说捏。水饺才叫包。捏饺子是母亲的事,擀皮、捏饺子一人干。父亲负责烧火。母亲擀皮不是一个一个地擀,而是擀一提子面,然后用一个圆器械在面上挨着旋。水饺小,用手电筒后面的盖子旋;蒸饺大,用搪瓷茶缸旋。旋出的饺子皮圆圆的、薄薄的,咋看咋像一个个圆圆的月亮。
捏饺子是项技术活,母亲是个左撇子,却捏得得心应手。她把饺子皮放在右手心,用小勺从盆里挖两勺馅,搁饺子皮中间,右手托着,左手提起两边,轻巧地往一起捏。捏合后,按说饺子就算好了,可母亲却不罢休,继续用大拇指和食指像现在年轻人表示红心那样,沿着饺子皮一下一下往前搓,手指移动后,饺子皮上随即印上了纤细、好看的皱褶,比锁边机锁的衣服边还要好看。第一个饺子出来了,弯弯的、胖胖的,仿佛半轮好看的小月亮。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出来了,最后,面和馅在母亲手中都变成了“小月亮”,转着圈地排在蒸笼上。
这时候,锅里的水也被父亲烧得翻浪花,正满腔热情欢迎摆满“小月亮”的蒸笼上锅。蒸笼上锅后,父亲手里的风箱又欢快地唱起来,啪嗒啪嗒啪嗒……乳白色的蒸汽攀升到最高的蒸笼后,风箱开始慢下来,啪——嗒——啪——嗒……末了,半天啪一声,半天嗒一声……就在啪嗒声的演绎中,蒸笼中的香气先是悠悠地飘散,接着愈来愈浓,愈来愈撩人心扉。这个时候是我们小孩子最难熬的时候,伙房跑了一回又一回,笼盖被眼睛揭了一次又一次,肚子里的馋虫也一下紧一下地抓挠起了肠胃……终于,风箱声戛然而止,蒸饺熟了。我们激动万分,一个个脑袋一股脑地往锅灶边攒。母亲端开笼盖,蒸汽缭绕中一个个益发饱满、可爱的“小月亮”笑盈盈地闪了出来。
蒸饺盛到碗里,但还不能吃,头笼饺子必须送左邻右舍,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这不,人家已经开始给我们送了。送过蒸饺,我们立即大快朵颐。滋味如何,谁也顾不上品,反正就是那个味。吃方为硬道理。一口一口又一口,一个一个又一个。筷子飞舞中,一个个“小月亮”赛跑似的跃进了我们嘴里,我们的肚子也很快鼓成了一轮轮立体般的圆月亮。
十六岁时,我到高阳念高中,生活很艰苦,整天喝开水,啃冷馍。一到八月十五,便忍不住地要想家,特别要想母亲捏的蒸饺和一家人吃蒸饺时的融融气氛,想着想着,心情便有点郁闷,颇有点“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滋味。但那时候中秋节不放假,我再怎么伤感,也回不了家,只能把这种情愫化成一种回忆,深深地藏在心中。后来,我进了城,城里人中秋节却不吃蒸饺,而是吃月饼,我也只能附庸风雅地嚼起了实在不爱吃的月饼。结婚后,过第一个中秋节,我提出吃蒸饺。妻子是河南人,对我的想法很惊诧,说:“中秋节吃月饼,你咋想起吃蒸饺?”
“我老家可都是吃蒸饺。”
“你不是找借口吧,中秋节吃月饼,没听说过吃蒸饺!”
“可我们那里真的吃蒸饺!”
妻子虽然用不相信的眼光看我,但还是按我说的法子烫面剁馅捏蒸饺。烫面用的是开水,热红苕烫面的事我没有说。她不会捏饺子,会擀皮,擀的皮虽不圆不薄,却毕竟是饺子皮。我也不会捏,但我见过怎样捏,便赤膊上阵,笨笨拙拙地捏。夫妻俩合作捏成的饺子虽然瘪塌、难看,却毕竟开始了第一次。这以后,妻子擀的皮越来越圆、越来越薄,我捏的饺子也越来越饱满、越来越像个“小月亮”,蒸熟了的蒸饺自然也越来越有味。
这一捏就是三十年。
今年的八月十五就要到了,不知怎么着,我突然想用热红苕烫面,好好尝尝过去那原汁原味的蒸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