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秦:以原散文写作为特色,出版有散文集《底角沟》《午后集》,在报刊发表散文诗歌作品近百篇。散文《放蜂人》曾被全国中学语文教辅刊物《中华活页文选》刊登。现居咸阳。
这是一个四方四正的大院子,与其说它是一个大院子,倒不如说它是一个老园子更确切些。因为初来乍到时,它的幽静,它的陈旧,它的灰墙和绿园相陪衬的色调以及它的闲适恬淡,都构成了一个具有岁月感的旧园风貌。
这本是一座荒废了的园子,1980年,我们迁居县城时父母亲买下了这个园子。当时园子荒草丛生,四周土墙几近坍塌颓废,几间旧房的房檐上挂着蜘蛛网。父母亲经过几个月的修缮和部分重建,黄土墙变成了灰砖墙,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荒园变成了花园,变成了我们惬意的家。
经父母一手缔造起来的园子,北面是一排正房,东西两侧是对应的侧房,一色的青砖灰瓦。在父母亲的经营下,这个园子越来越充满了生机。园子的正中间是一个花园,种着一些极其普通的草花,夹杂着几株白玉兰、红玉兰、芍药、月季、牡丹、夹竹桃和刺玫瑰,竞相开放着。花园的东西两侧,一侧种着一排紫藤花,一侧种着一排串串红,那淡雅素洁的紫藤和鲜亮夺目的串串红沿着竹竿搭起的架子尽情地伸展着四肢,将它们的藤蔓和花蕾向上攀缘至东西两侧房顶,像挂在园中两侧厢房前的两道花卉屏风,在藤蔓的遮蔽下,形成了院子东西两道走廊,足以遮阳避雨。南面高高的墙上爬满了各种青藤,那是父亲种的丝瓜、苦瓜等植物的藤蔓,挂着厚厚实实的叶子和密密麻麻的果实,盘根错节,蓬勃着、纠缠着一直伸向墙外。那时当地人还不习惯将丝瓜和苦瓜当作蔬菜食用,而我们家夏季的饭桌上总是少不了清凉解暑的丝瓜和苦瓜,父母亲将我们的果实与邻居分享,渐渐地开始有人尝试把它们作为饭桌上的食材。父母亲在园子经营的花卉慢慢在县城熟人中有了些名气,经常有人到我们家来赏花,如果父亲认为是真正爱花的人,便会把自己养好的花送他们一盆,我们家的花就这样被人一盆盆端走,父亲也因此结交了一些花友。
在北面的正房前,父亲搭起了一个葡萄架,夏天,我们就在葡萄架下摆张桌子,围着桌子写作业、下棋、乘凉,摇着芭蕉扇吃西瓜,晚上在葡萄架下看电视。花园四周的人行道是父亲用青砖铺就的,那一块块铺设整齐的砖块和它下面的泥土是那样亲密地粘在一起,透着土地的气息,散发着淡淡的潮气。砖块缝中,总有几株小青草芽在零星斑驳的青苔中探出头来,出落成一株嫩绿的生命。遇到下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到满园植物上,晶莹的雨珠挂在花蕊、果实和枝条上,清风吹过,满园淡淡的芬芳,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意境啊。
那时,那个园子里物质的东西并不富裕,而那个花园,那些植物,那个园子的角角落落以及父母亲的口琴声,一群要吃饭要成长的孩子的喧闹声、斗嘴声、读书声、歌声,声声入耳。这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家的味道,充满了家的生机和繁茂,园中的所有生命都是那样的蓬勃向上。
然而,这个园子终有一天开始渐渐地比不上当年的热闹,园中曾经有过的繁荣与生机渐渐地变得冷清和萧条,最终成了一种回忆与想念。
我清楚地记得当年两手空空的父母亲领着我们这个家走进这个园子的情景,是父母亲一天天把它营造成了日后的样子。我记得这个园子在春夏秋冬和晴雨变换中的模样,还依稀看到我们和父母亲在这个园子里生活的画面,依稀听得到我们兄妹的喧闹声。然而我们一群兄妹的喧闹声渐渐地平息了、远去了,我们都从这个园子飞出去了。热闹的大家变成了一个个小家,那曾经热闹的老园子安静了、冷清了。
老园子安静了、冷清了,很快就变老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父亲爬上梯子把葡萄、丝瓜、苦瓜、紫藤花和串串红的藤蔓牵引上房顶,去织造他的绿色走廊,也很少看见父亲在花园中浇水除草,关注那些曾经茂盛过的生命。走廊上的藤蔓变得稀疏,不足以遮阳避雨,花园中的花卉品种减少了。父亲的腰身和腿脚变得不再敏捷矫健,母亲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迈着大步走路,她再也离不开那蹒跚的拐杖。我的父母亲老了,在不知不觉中老了。
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说她失眠了,是因为我们的老园子卖了。母亲说在她和父亲落叶归根的时节离开这个园子竟是那样的伤感。我听出了母亲声音中的沧桑与衰老,听出了母亲对园子的牵肠挂肚。
那几日,我想到了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什么是老家,老家仅仅是一座宅子和几间房子吗?或者说老家是一种对往事的记忆,是一串讲不完的温暖细碎的日子和那些日子里的故事?还是一段道不尽的时光和终将远去的时代?
老园子不在了。那条巷子还在,可老园子因早已换了主人,也早已不是昔日的风貌了。父亲和母亲也相继离开了我们。当年的老园子,当年的老家,都已成了过往的岁月和永远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