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孙树淦,曾为宝鸡车站货场装卸工,历任西安电影制片厂编剧、文学部主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等,作品先后获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等。
约了几位朋友,我匆匆去了一趟曾经下乡插过队的宝鸡高新区天王镇十二盘村,不是去消遣和散心,是想和那里的干部们见个面。他们指导着扶贫组在十二盘扶贫,付出了很多辛劳,也作出了很大贡献。去了才知道,经过撤村并点以后,高新区现有八十多个村子。十二盘是现存的十个贫困村之一。
走进十二盘,感觉旧貌换新颜。其实几十年中它一次次地换着新颜,只是这一回新颜更新,变化更大。
我感慨很多,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是为随手记录。
一、村里耕田很少,绝大多数坡田都已退耕还林,植被恢复得很快。抬眼看去,满山皆树,无处不绿。原来我一直觉得十二盘青山绿水,植被很好,这次回来一看,才发现真正的植被好是现在。印象很深的是:从前磨沟里开荒一直开到山的顶端,二岭上垦出来的坡田就更多,可以说村里每一座山上都有坡田;如今的坡上,除过我们在四组格巧家的三楼阳台上抬眼四望,见到了一块坡田,其他各处再没有一块,满山都长起了植被,当然也可以说是荒芜了坡田。但我觉得,用前者更准确也更客观。
二、以我的估计,耕田减少了至少有一半。问题在于,田地减少了一半,粮食从哪里来?所以就比较用心地打听这个问题。打听的结果,绝大多数农民的粮食还是吃自己种的。由于单产高,所以农民们种一年麦子,够吃三四年,且全部吃的细粮,这在从前完全不可想象。再就是农民早已经不单纯种植粮食,而是多元化种植了。有小轿车的农民也绝不只有几家了。薛林科家去年种了两亩麦子,亩产一千多斤,他说吃粮完全不是问题。巧彦说,家里的承包地如果一门心思都种粮食,一年种的粮全家十年都吃不完。这样少的耕地,不仅粮食自给自足,而且一些人家还多有出售,令人惊叹。
三、有少数农民家里完全不种粮食,纯粹吃商品粮。我在十二盘问了七八家,没有这样的情况。但是到了关尔下村问蛮巧,她已经不种粮食了,将全部土地都种植了花椒和其他经济作物。再就是养蜂,今年截至目前,她和丈夫录存养蜂投入了一万多元,赚了四万多,扣除成本,净赚约三万。花椒因为还在采摘期,收入暂未明确。当然蜂蜜的真正收入,也要到年底。按往年的惯例,净收入大约在五万元左右。
四、十二盘面貌的变化是明显的。比如村委会是一座两层楼,有了广场和健身器材,今年又修建了一个很好的休闲广场,旁边还修了一个水车。目睹新貌,回忆从前,我心里有一种遗憾。当初仅我们三队有两个古老的大水车,犹如时光一样慢悠悠地转着。如果保存到现在,该是多好的历史印记,说不准仅凭那两个古老的水车,就会吸引无数人前来参观。
五、往一组走时,村民指着地里一个粗口径的管道告诉我:现在所有的路边地里都有了灌溉器。看此设备,我反倒一时不懂,问过后才知道只要打开阀门,就可以把河里的水引上来浇地,从此不怕天旱。抬眼看看河对面,果然也都装有这样的灌溉器,这让我闪电般地想起了当初有关以色列农业的一些印象。以色列农业方面科技非常先进,曾让我们羡慕不已。没想到在秦岭深处的山区农村,如今也有了用以御旱的现代农业设施。而且人们对这些现代化的设施已经习惯了,平淡了。时代的进步,超出了我的想象。
继续往前走,副支书王长权对我说了一句:“你插队那时割麦受累了。”我有些惊诧,割麦不都是一样受累吗?他说:“现在不用人割,都是山外机械来割。”这真是全面实现了机械化。
六、十二盘形式上的变化当然很大。和我们插队时比,完全可称翻天覆地。同行中有年轻人没有从前的概念,问我:从前出山时没有汽车,有没有拖拉机搭乘呢?我告诉她:别说拖拉机,连自行车都无法骑。一是买不起自行车,二是连最基本的道路都没有。那时候全是羊肠小道,曲折蜿蜒。上世纪80年代我写过一篇短篇小说,是写十二盘的,题目就叫《山路蜿蜒》。如今完全不同了,宽阔的道路直通十二盘。村村通,确实无村不通。现在开车进山,沿路已经满是标准的安全护栏。
天黑了,我们到外面走走,发现通往四组的路上也亮起了路灯,而去年只是在通往一组的路上有。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带着两个侄子到十二盘,晚上他俩跑出去,好久未回,我有些担心,出门去找。除了月亮映照之处,其余漆黑一片。后来他俩回来了,说十二盘的星星好大好亮呀!
就在来十二盘的前一天,我刚好参加了中国作协召开的全国视频会议——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会上有几位作家和评论家发言,他们认为,今天的农村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今天的农民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如今的农民亦工亦农、亦农亦商,他们行走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土地已经不再是维持他们生命的唯一。他们的生活和职业,已经不可阻挡地呈现出多元。人们不能抱着对乡村浪漫主义的幻想,不能用陶渊明式的贵族化向往,淡化昔日农村一日三餐和辛苦劳作的真实状态;不能站在吃饱喝足了的、单纯的文人角度,去抒发旧时的浪漫乡愁,不能简单地把如今的农村理解为村民与村霸、外出打工与留守老幼、无所事事与土地荒芜,现在的农村有多少新的时代要素啊,一些作家却仍然抱着古老的乡村情结和乡村幻想。应当肯定,旧的乡村模式和乡村形态消失,这不仅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是不可阻拦的。
说得确实好。
再记录一个细节:回到西安家中后让妻子看手机上的相片,她问前排的两个人是谁呀。我让她仔细看,她还是没认出来,问是不是镇上的女干部,我告诉她,一个是巧彦的四嫂,一个是格巧。她感慨道:哎呀,真是没认出来,好漂亮呀!
我说:农村人现在从穿戴甚至从肤色上已经和城市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她说:谁说没区别?有区别,相片上人家比你们年轻,也更比你们漂亮。(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