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清朗的、属于初夏的早晨。节气已过了立夏,可气候依然停留在暮春,这便让春天意外地绵长起来,成为北方短暂春秋的一个额外之喜。被窗外的鸟鸣唤醒,推开窗,远处的秦岭就在眼前,黛青色的山峦起伏连绵,山顶上点点的白雪,在初升的晨曦中泛着银色的光。山脚下晨雾未散,缭绕成一条淡黄色的雾带,仿佛给秦岭系上了鎏金腰带。那山脚下的村庄屋舍啊,就像水墨画里的留白,星星点点,镶嵌在大片的绿色里。而渭河,在晨光里一动不动,依旧沉睡在春风里。
事实上,这已是初夏。布谷鸟清脆的叫声由远及近,“算黄算割”地叫着,替收割倒计时。小区楼宇间的缝隙里,是已经泛黄的麦田,这些还没有被城市化的田野无言地佐证着城市的出身。那些麦子,模糊成一片金黄,欢天喜地地期待着丰收。
下楼,徐行。空气中散发着麦子成熟的气息,夹杂着干热,我深呼吸一口,咽喉灼烧,汗瞬间就渗了出来。远处,秦岭连绵不断,高低起伏间透着适意。
事实上,在陕西关中,4000多年前开始种植,《史记·周本纪》里,姜嫄的儿子弃从小就好种树麻、菽,“及为成人,遂好耕农”,被尧举荐为农师,并受封于邰,成为一代农官后稷。教民稼穑的后稷,在这一收一种间,使得“天下得其利”,也使人类从原始农业踏进了文明农业,有了依时而种、按时收获的规律性,让人类的生命接续有了基本的粮食保证。
而麦在古代叫“来”,麦的繁体字“麥”即由此而来。在旷古的郊野,野风吹兮,那时的“来”,也就是小麦,被古人磨成齑粉,在夕阳金色的余光里成为忙碌了一天的农人的晚饭,使得人类得以延续生息。“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站立在田埂上,我看着来自古代的“来”,它也看着我。金黄色的麦浪静默着,散发出只有成熟时才有的沉稳,透着秋一般的胸有成竹。蔡邕曰,“百谷各以初生为春,熟为秋。麦以初夏熟,故四月于麦为秋”。夏熟当秋的麦子,就这样用它缠绵不绝的生长,对应着四时八节,体现着四季轮回,滋养着我们,让我们深深体会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我揪下一头麦穗。对生的麦粒包裹着金黄色的麦衣,紧实有序地排列在穗芯上,像各自保守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却又不得不挤挨着为邻。那一簇簇麦芒朝天,荷戟而立,我猛然顿悟,麦粒是麦芒的孩子,这些剑戟般的芒是怕有人伤害了它的孩子,才生出这坚硬的护甲,护着孩子一直走到成熟,而不至于早夭。揪下的麦穗躺在我的手心里,麦芒刺着我,我轻轻地揉捻搓动,吹去麦衣,那些赤裸的麦粒就躺在我的手心。我一仰脖,把它们扔进嘴里,我的口腔里瞬间升腾起面条般的清香。这些精灵在头一年被拌上秋风,丢进黄土里,静静地酝酿、发芽、拱出地面,在北方漫长的冬季里忍饥挨饿,在春风里见风就长,在“算黄算割”的呼唤里成熟收割。它们在我的口腔里,和着我期盼丰收的焦灼、试探收成的狡猾、恨不能一网打尽的贪婪,在我的胃里安放,滋养着我,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不再依赖它们。
来,又从何来?
我也曾是一个农民,在我年轻的生命里,焦苦的劳作让我很早就下定决心:离开这片土地,寻找更好的生活。那些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土地的爱香嫂、引科哥、我的祖父父亲叔父,挣扎后放弃了寻找,一辈子在土里刨食,也陆续让黄土把生命掩埋,悄无声息。而我成功跳出“农门”。数年后却发现,我骨子深处依恋的还是这片土地,我夜夜梦见的还是那摇曳着青纱帐、长出长面条、大白馍的土地,这么多年,都不曾忘记。我知道,我就是再身着华服、坐在四季如春的写字楼里,我的骨子里还是个农民,还是离不开长出金灿灿玉米棒、黄澄澄小麦土地的农民。
所以,我又回来了。
我离不开土地,可土地离得开我。我此刻站在它的边上,贪婪地咀嚼着那把麦粒,舍不得咽下去,眼里满是丰收的激动,可土地依旧,只有麦浪轻轻摇过,和数千年前麦被称呼为来的时候一样。
与其说我是来替老农试探的,不如说我是替骨子里的自己试探的,我试探着土地是否依然会交出饱满的麦堆,可我没有下种,又有什么资格?
如今,农人们对土地的依赖从来没有像现时这样淡薄过,世世代代依赖土地的人,慢慢地不再依赖,那么这是喜还是忧呢?
远处,陆续有农人戴着草帽来到田野,他们看着我,上下打量着,我这样不属于土地的人,却在地里站着,手掌空空地摊开,作为农民的女儿,和曾经的农民,我又是谁呢?
来,我又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