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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洞里的微火
◎王晓燕

  没有迹象可寻,它就到来了。它让我深刻地感受到虚无、荒芜甚至是挫败。它是无比深厚的焦虑,我的灵魂因为某种魔怔而着了火,我的肉体莫名有了种种不适,可它并不是厌倦,离弃,也不是死亡、熄灭的前兆。它仅仅是,我长久所执在手的温度忽然对抗不过冰雪天气,在那一刻,你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所有的坚执,仅是一堆虚无碎片,连你生活过的影子,也不过是虚无的残迹——我这是要打算哀叹人生的虚无吗?
  我的灵魂也并不是饥肠辘辘,她只是,陷入了一种无知的疲乏。
  在如此深久,几乎要被误以为成了性格的孤闭中,在如费尔南多般承受折磨与熄灭的幻觉时分,我再也无法独自待在我的地洞里。
  去年夏天,其实没正儿八经地热上一阵,只是在秋天快逼近的时候,夏天才像预感到将要飞速逝去的命运而疯狂地升温,直到把自己弄得燥热无比、面目全非。就在这般的燥热天气里,我忽然成了怀疑主义者。万物是那般的无意义,连同我自身的存在,也是那样令人讶异和怀疑。我吃惊自己如此长久时日的孤闭,如此长久状态的存在。如此深久,麻木竟然没有像衰老般一点点渗透裹紧我,而是,我忽然在这样的天气里,越来越清醒。
  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要摧毁一切障碍。卡夫卡把它颠倒过来,被我无时无刻地深刻体验到,最微小的障碍,都在极力摧毁我。
  某种精神的洁癖,它可能早已病变成为某种无法治愈的属于我的精神疾病。在这样被摧毁的清醒意识中,我不得不分析诊断这一切的根由。仅仅是因为我的自闭?还只是一个时期肉体的不适,感觉的乏味?若它是,那么,我只需要清理或改变,就已足够治愈我自己。
  我试图诉说,自闭的盒子看似打开。我再三向A表达、描述、分析、比喻,我的身体、我的A所难以看见和触摸的灵魂,它们都产生了故障。是的,你在这种时候,又感觉到了无力,你无法向A提供证据好让A真实感受到你的困境:就像是,有一间牢笼囚困住了你;就像是,一条绳索,捆绑住了你。不,那极像是,某样疾病,使得你的内在猝然间秩序混乱。A说,只要你情愿,走出那牢笼,挣断那绳索,你不还是你吗!
  我们会有许多A这样的朋友。其实我们对A什么也没说。
  因为你自己灵魂、精神的洁癖,或是坏习惯,你甚至无法承受A们的好心与友谊,尽管你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奢望拥有A们那样的生活及好习惯。你会愧疚,也会忌惮,你有意保持疏离的样子。你越来越孤独,越来越依赖上了自闭。
  远逝的时间里,我只是在努力为自己构筑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洞。在这个忽然纠乱迷离的季节里,我放任它,越来越敞开。我也不知,我的错误是不是在于,我不再懂得掩饰,我需要一只援手、一息力量,援引走出这灵魂的不安与窘境。
  然而,我依然无法向你描述、解释或是翻译,它像云朵一样,还在一朵朵轻飘飘漫过来,在我阴冷的蓝色天空,带给我的感觉和体验为什么会是滞重。一种孩子式的孤独。漫无边际的虚无。介于焦虑与荒芜之间,既是它们似有非有的联结、加强,又似它们毫不相干的裂变。但绝不是它们的简单相加。
  我快速走路,总是一副要冲在时间前头的样子。我也无比恐慌,怕极了被人看出、也被自身清楚地认识到:事实上,那无限又轻易就可被中断的时间,最终只会让我的生命变得寂空。
  “接触文学,接触世界文学,无异于逃出民族虚荣心的监狱、市侩的监狱、强迫性的地方主义的监狱、愚蠢的学校教育的监狱、不完善的命运和坏运气的监狱。”苏珊.桑塔格通过阅读和写作拯救自我。“……等待成长,等待逃入更广大的现实时,使我得救的,是看书。”
  我说不上那个时间,也无法准确描述那个开始,在某个被中断的时间里,我试图书写。时间逝去时在耳边发出尖锐的声响,让人无法忍受。无边的苍冷和空寂,我们有过太多企图,让时间静止,或弥合。
  一位远方的朋友说过,如果你所从事的,都不能救你,那它就是虚假的。我知道,它从没对着我的智力及我的深处露出过假面孔。它始终赐予我它的真实以及华丽。
  尼采只爱一个人用自己的血写下的东西。我可能始终没有学会用血去书写。“每个人都可以书写,长此下去,不仅败坏了书写,而且损害了思想。”我更忧惧自己,会败坏书写。
  我仅感知到,因为他们成了我生活及生命里一种不离不弃的气息和色彩,在无尽又短暂的时间之中,我才不致幻灭,我方能忍受自己的存在。这么说,哪里够表达他们赠予我生命的宽厚与朗阔。我只能说,他们便是我的生命。是发生在我的命运里的不多的事件之一。是惊雷,是仙乐,同时,也是无声的痛楚。是挥之不去的冷冷忧虑。是熬制的无可医治的自我、真实的自我。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真实,我一直都无法向你展露。我从没有过打算,引好心的或狡黠的他们走进我的地洞,甚至,连一条可能的便捷小径我都不会告诉。当然,也会有不意之人,他们以似曾相识的手势,拂开地洞旁的长茎蔓草,看看天空,冲我会心笑笑,指出些可以更好通风采光的途径。也有人会摇摇头,满脸忧戚。在此时,我会忍不住对他们说出般般犹疑。
  这么多年来,地洞里久了,因为意识中常会有的观念,会以为地洞一如最初的狭窄,我自身也总是难以测量它,难以探测到拓宽加深它的途径。在这种时候,我总被某种促狭的黑暗所困。
  “写作是对自己的轻贱,但我无法停止写作。写作像一种我憎恶然而一直戒不掉的毒品,一种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赖以为生的恶习……写作就是失去我自己……在失落的过程中没有感到喜悦,只是感到自己像被高高海浪抛入沙滩上的浅池,水被沙子吸干,再也不会回到大海。”
  我与最初要成为的我越来越远。黑暗也越来越深广。
  清早,秋日的阳光高高地浮在天空,与地面上的被赋予了高贵的人再无心做火热的交流。一阵流行歌曲被一阵割草机的轰鸣之声裹挟着,它们都以震颤有力的高得不能再高的音量倾窗而入,难以分辨得清,是谁携带了谁,还是谁伴随着谁。路口,两三个年轻女子,轮换着在清早的阳光下唱着歌,轮换着对施给她们几块钱的行人道着谢谢。我站在窗户内,她们背对着我,远远地望去,可能是几个侏儒,其中一个似乎坐在轮椅上。她们年轻的嗓音和着伴奏带的激烈声响,惊扰了一点一点在上升的阳光,也惊扰了小区里从事着特殊职业者们的睡眠。我退回来,关上阳台的窗户,又去关上厨房的窗户,我下意识让听觉低附到极近处的声响,渐渐,我在斗室内的注意力就被强迫着专去听那割草机的声响。是的,我越来越冷漠,我也无心下楼去给那几个女子施几个小钱。她们的快乐与我压抑的感伤,同时照晒到阳光。太阳越升越高。最后,除了消隐那让人的灵魂不适的流行歌曲,我没有任何心思。
  我仅依凭着大地和青草的气息。
  王晓燕:居天水,近年在各种文学刊物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曾获黄河文学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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