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中坝寻找100多年前的一些事。逶迤的碧玉峡两边山峰起伏,公路两边是或薄或厚的树林,等公路分岔,我向左侧的一条分岔道路极目望去,它也掩映在山弯的丛林深处。马向导选择了左侧略显窄小的路。车身擦着伸向路中央的树枝和树叶,响起男人在路上跐碎石一样的声音,也若一个女子纤细的手臂抗拒黑暗时骨骼爆发出的声响:沉重而又轻若游丝或者哀婉决绝……
光绪三十四年,一封信札从中坝寄往我所在的城市。寄信人在信中向东家汇报了中坝货栈的经营账目,其中列出玳瑁茶镜一副,眼镜盒一个,合纹银五两七分,八宝退云丹五钱计贰瓶,合纹银贰两六钱,一并送给李大人。在这份详细的账单之前,他还向东家报告:“这些日本埠权势似有变之,慌恐乱攫,生意实是不满,令人亦是难则(测)……”生意的清淡,时局的不可预测,让这位掌柜担忧。
戊申猴年,38岁但已经坐了34年皇位的光绪皇帝驾崩,宣统即位。当年,这个诡谲的变化,以及事前的征兆曾影响过中坝这个小地方没有,我不能确认。从这封信札的内容看,再偏远的地方,也逃脱不了时局的影响,逃脱不了权势的淫威。时局对某个地方的影响是或早或晚的事,而权势的淫威不分时间、不分地域。我之所以对戊申年的这封信札感兴趣,还缘于对百年前的那种商业模式以及对它所涵盖的一些内容的兴趣。据我所知,与我毗邻的叫中坝的地方有两个。远的一个在四川,近的一个不足二百公里。我先奔近的一个去。
窄小的路引我进入一个村落,我下了车,马向导活跃起来,他脚下的黄树叶和少许泥土遇到老朋友一样,也把快乐的触角伸向我。
巷道尽头的院落并不起眼。如果路过也就路过了,但我们进去了。那院落若以新旧衡量,它显然在月勾星的隐约之列;若以视觉的张力与平淡判定,它显然是在风沉露的漫漶隐逸之中;若让时光雕磨与选择,它所呈现的又是和风暗斗式的那种阴柔、舒缓、张狂、多彩,以及无穷的隐忍内容。穿过鹅卵石小径,贸然进入正堂,黑咕隆咚便是对贸然闯入人的警示。好在右侧大炕上有人招呼,随即又是啪嗒一声,悬在大炕上空的一只暗暗的电灯黄了,炕上的两个妇女下到地下,让我们上炕。这是当地的风俗,我很能理解大炕对一家人的作用以及上炕对客人的尊贵表示。我没有上炕,只是从感觉中觅到招呼我们的妇女下炕的位置——她匆忙中碰到了模糊的硬物,我举起相机,轻按快门,单反相机上的一束光线照在暗红的硬物上。移动光源,暗红愈加加剧了我的心跳。那些被岁月磨砺出的暗红,沿着一种叫福贵不断头的叶瓣阴刻花纹延伸。我按下快门,再按下快门,光瞬间照在黑暗中的那些生活用品和陈设上:镶嵌了玉骨的茶桌、提襻上缠了布料的竹篓、有大碗口一般浑圆的黄铜门环大立柜。光,在瞬间一次次闪亮又消逝。闪亮的时候,像开启了一日的光景、一月的光景,或者更多时间的光景。光景里有清晰、光亮、鲜活的人在活动,甚至我还能听到一些时期、一些场景的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闪光消失,屋内静寂,昏暗好像也把我带进万籁俱寂的世界,人和事随即消失。
心绪慢慢平稳,一幅大约10英寸的黑白人像,从零乱的方桌上挤向我。他戴瓜皮帽,着对襟汗衫,微微侧身坐在一张画有柳树的布景前,用倒八字眉下清亮的眼睛盯着我。
“这位是你们什么人?”我停下手里的活,望着整个黑暗气场中这张夺目、清俊的照片问闻声而来的男主人。“不晓得。”他的回答让我错愕不解,在犹豫中我举起相机要拍这照片,他却阻拦了我。
我很尴尬,从我包里拿出100多年前发自中坝的那封信件的照片给他解释。他依然用摇头来表示自己的意思,向导在旁边的帮忙词不达意,昏暗中的窘态便跟屋里堆放的物什一样邋里邋遢出现。后来,向导又解释了几句依然徒劳后,领我去其他人家走访。
微雨蒙蒙。素描一般的这个以前叫中坝的村落,还蛰伏了什么呢?
我在村中走访,两个多小时后准备返回,快到村口时,先前那位不告诉我照片是谁的人瘸着腿追了过来。他说,“看了看,你们不像其他人!”他涩滞的喘息挟带了歉意。
再次进那座院落时,我抬眼望了一下西厢房。雨要停了,辉亮漫在滋润的青瓦上,逶迤放射出一种激动和矜持。是的,那是岁月的矜持。修建房屋的人在房脊、瓦当上雕砌的“福禄”图案尽管已经朦胧,可透射的祝愿千回百转向身旁的青苔和瓦楞、近旁的树木、远处的苍山、高处的穹宇传递。
这次,男主人匆匆招呼我,从案桌上我不易查看到的地方摸索出一册32开本的小册子,说是家谱,并且指着桌上先前我问的那张照片说,上面有他。
这是用很普通的白纸裁剪合订起来的册子,十来页,用并不好看的毛笔字抄录而成。首次抄录是1999年大年三十,抄录者附了“希万分珍惜,相传于世,源远流长。逢年过节供奉,辈辈接传,万勿失落”的话。第二日,也就是己卯年正月初一,再由男主人刘继善抄录,抄录后又写了这么一段话:
这是我们的根,刘门世代宗谱。于新中国成立前夕先人牌位埋葬时,由秉坤大叔亲笔抄录,留后辈。土改时几经荡劫,七零八落。幸由叔母在废纸堆中将此本捡起,精心收藏,总算免于失落,时至今日。
这册简易的宗谱中,近世显赫的人物是民国时由省政府委任的礼县下四区区长刘远泽。他于一九四七年逝世,他的后裔有几个葬于新疆农八师一四九团某个场地。而刘远泽的先祖,有一个在光绪年间被例授登仕郎、修职郞,享六品衔。
再不用问,案桌上的照片,就是刘远泽。我再一次凝望他,他的目光清澈、坚定而有力。他的柔顺的短八字胡须下,地包天的厚嘴唇若鼓胀的青葱豆荚,洋溢着一种激情与张力、一种宽厚与弘毅。我不知道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和地点,但一定能猜想到刘远泽当时的一丝心境:现场的从容以及对未来的希冀与追逐。
哲人常说,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剂。但哲人往往说这话的时候把时间的影子巨大而沉重一类的话省略了,或放在其他地方告诉人。其实,活人在世事面前的弱小有时会被放大,而世事在时光面前的强大往往又显得特别渺小。人与世事的抗争,显然在时光面前只会留下人和世事都自以为是的或深或浅的影子。就像刘继善一样,他经历的那些我可能还完全不知,但却能感知,能感知时光过早给他留置了凄惶。
“碰到了梦一样的光阴,可我老了……”送我的时候,刘继善悄声对我说。
(卜进善:甘肃作家协会会员,媒体记者。曾用笔名卜楠、卜一。作品见《人民文学》《散文》《文学界》《山东文学》《延河》《星火》《飞天》等刊物。出版有文化散文专著《杜甫在陇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