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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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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
◎吕向阳
(一)
大年三十晚上,我要去母亲所住的那栋灰头灰脸的老楼房吃年夜饭,母亲包好了红萝卜饺子盼着我去。天空灰中泛红的云朵写满了雪意,不时腾起的烟火让空气中弥漫了火药味儿。我已经好多年没陪老娘吃年夜饭了,能吃上鼠年这顿年夜饭,还托了一起医疗纠纷的福。
我的心情就像除夕夜的天穹一般凝重灰暗。对于农历猪年,我向来没有什么好感,我人生的几件不如意的事都押宝似的排在了猪年。三十四岁的那个猪年,海南有家大医院招聘大夫,年薪一万元,我被通知参加面试,坐着绿皮火车颠簸了几天几夜,到了琼州海峡边因急着赶时间,就搭上了一艘快艇,没料想贴着浪尖飞奔的“雄鹰”因碰着了一块木头“折翅”了。幸亏我水性好,加之施救船来得快,没有被惊涛骇浪吞噬。在医院躺了两天两夜,就错过了面试时间,不要说放飞梦想,能生回故里已是万幸。四十六岁的那个猪年,准备由妇产科主任提拔为副院长,公示刚一贴出,卫生局长的一桩受贿案又牵上了我——局长的外甥是推销医疗器械的,局长给院长打了招呼,院长又给我打了招呼,要新添的那台B超机必须买局长外甥的货。我哪能扛得住院长?就顺水推舟照顾了一下。没料局长贪腐的案子发了,好在查来查去我没收什么贿赂,这事就这么完了,但当副院长的事也就搁了下来,这实在是很扫兴的事!大家见了我总有一种异样的神情,我开始时总给认识的人说着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就像祥林嫂逢人说阿毛冬天没被狼吃却在夏天被狼吃了的事一样,我说得是那么津津有味,但听的人却总是说:“夏主任,没人说你拿了黑钱。”五十八岁的这个猪年,我总是提醒自己“流年不利,万事小心”,但是祸躲不过,是福跑不了。那两个猪年的不测之事都发生在春季,眨眼已到了初秋之际,我想这个猪年会平安过去的。可国庆节后的第八天上午,我们妇产科来了一个大肚子孕妇,孕妇是婆婆搀扶着走进来的。婆婆身子胖得出奇,但嘴咧得像石榴,看得出心里是多么喜悦,但步子挪得是那么吃力,我真担忧她会拖累不堪重负的儿媳,与其说是她搀着儿媳,还不如说是儿媳拖着她。
我急忙招呼婆媳俩坐下。这个婆婆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儿媳叫任芳芳,身材苗条得像一棵白杨树,白皙的脸庞上闪动着一双大眼睛,细细的脖子削削的肩。这种女人从生理角度上来说,怀娃甚是困难。我们妇产科大夫都知道,大屁股宽肩膀的女人生育能力强。过去皇帝选的妃子都要身材好,细颈削肩,但怀个龙子比上天摘星还难,这就叫好看不中用。这个任芳芳仍然没有摆脱生育难的纠缠,在我们医院检查了几次,也查不出什么结果。眼看闪过了三十岁,家人就火急火燎的,婆婆每次来了总是说:“大夫,你说这是咋了?我等着抱孙子等疯了!她吃了多少剂汤药肚子仍是瘪的。”后来的两年多时间就不见了她们婆媳的踪影,可是这次就怀上了两个带把的。
婆婆一落座就说:“唉,咱这两个娃娃要得可艰难呢,是在省城医院做的试管婴儿。跑了两年,第一次失败了,五万元白花了,钱扔了不怕,我就怕断了香火。您给检查检查,看媳妇什么时候生?”
我急忙安排芳芳做彩超,从时间上推断有两周就该分娩了。试管婴儿的时间足月只有36周,比自然怀孕要早一个月时间出生。这会儿妇产科也刚好清清静静,没有抱着娃进来诊病的。芳芳的婆婆突然压低声音问我:“孩子能否放在11月6日生,我让人算了那天是好日子,生的娃能当大官!”
我像触电似的,立马纠正道:“分娩时间必须在10月22日前,否则会死在胎里,这是万万不行的,您这个迷信罐罐别弄出事故来。哪天都有干大事的娃出生,关键是后天怎么教育。”
芳芳的婆婆嘴嗫嚅了几下,眯着眼睛回答道:“有些迷信还是挺灵验的。就说这个日子嘛,我们院中刘老婆那个当市长的儿子正是那天太阳冒花花时生的。这和算卦的算的日子正好吻合了。娃娃生下来,生不逢时一生再努力也是没出息的,再说工作这么难找,生错了日子当爹娘的一生都会戴上愁帽!”
这个婆婆操的心也太多了,和媳妇跑了两年省城医院,已经硕果累累,人丁兴旺,可又为孙子的未来思谋着规划着,活得也确实太累了。我看她这么顽固又劝道:“前年,有个做了试管婴儿又十分迷信的家庭为挨到掐算的日子,来医院后已是胎死人亡,全家人抱成一团哭声震天……”
老太婆似乎有些回心转意了。她说:“怎么也不能上演这个悲剧嘛!为这两个孙子,我去了那个大医院五十多趟,半夜起来就去排队挂号,住廉价宾馆自己做饭,把儿媳顶在额颅尖尖当娘一样伺候,有个三长两短不就气死了!”
这个时候,芳芳拿着彩超片子走了进来。我一看,胎儿发育正常,但那个体重大的婴儿分娩起来估计有困难,需要提前分娩。
芳芳嫣然一笑,说了几句道谢的话,说自己只请了两个小时假,就赶回去上班了。
我把片子细心地给老人讲解了一遍,严肃地说:“第十天必须来医院分娩,要记下这个时间。否则,那个体重大的会有分娩风险。娃娃来之不易,您老抱上两个男孩时真是扬眉吐气,让人羡慕。”
为了让老人记下时间,我在一片纸上写下了“十天后来医院分娩”,并写下了“10月8日,夏天亮”。
可到了11月20日,任芳芳也没来妇产科住院。这个地级城市有好几家医院,她是否去了别的医院,或许这个时候两个男孩已降生了,全家人正抱着两个娃娃亲不够呢!虽说国家提倡生男生女都一样,但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带把子的,连周原这个自古出土青铜器的地方,农民挖出带字的器物就会说:“带把子的值大钱!”要是挖出没字的就会说:“没带把子,不值钱!”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芳芳的家庭地位也会一下子提高。不生娃的媳妇被人骂作不下蛋的母鸡,芳芳也摘了帽子会更漂亮。
可是过了三天,芳芳和丈夫、婆婆来到了妇产科,我大吃一惊,霍地站了起来吼道:“谁让你们这个时候来医院了?你这个婆婆真是糊涂透顶,那个娃娃真可惜呀!”
我们赶紧给芳芳做剖腹产,可那个长得胖点的娃娃已经抢救不了了。
芳芳的丈夫脸色铁青,嘴唇哆嗦,他在楼道里抓住我的衣领,狠狠地把我摔倒在地,骑在我身上,抡起拳头砸向我的头部。血顺着我的脸部往下淌着,他边打边骂:“打死这个狗日的大夫,他说让我们今天来医院,胎死腹中,草菅人命,丧尽天良……”
我醒来后,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头上的绷带往外渗着血,看来这个男人下手很狠。妻子是第三天得知我挨打的消息的。她在病床边问我是咋回事?得知真相后,抚摸着我的手说:“一切过错都是那婆婆酿下的,现在只有她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才能洗清你的冤屈。医疗纠纷大都有医生的过失,你有什么过失呢?按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可死了娃娃事情就弄大了!这个黑锅背得太冤枉了,至死都洗刷不清。天亮,咱跟那家人无冤无仇的,他们咋能给你上这套呢!”
我唉声叹气了好半天,解释道:“芳芳的婆婆是个迷信罐罐,她一再说要选个黄道吉日,就把娃娃挨延死了!”
妻子一听这话,打问清了芳芳的家,跟我提着礼品敲开了她的房门。芳芳的丈夫像头发怒的雄狮,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朝我妻子唾了几口,吼道:“你这个丧门星是嫌这个娃还活着?你不如捏死他算了!你给我滚,滚吧!”
妻子要芳芳的婆婆说句实话,拿出那张我写的纸条,可这个老太婆低着头就是不吱声。妻子只好退了出来,在院中打问这家人的底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老太婆早早丧夫,溺坏了儿子,儿子常常动手打母亲,有次竟抄起凳子朝母亲头上砸去,把额头砸了个血窟窿。这家人也是不幸,孙子夭折了……”
妻子这才明白,老太婆不敢讲实话,是怕儿子揍她。
我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好在妻子很体贴我,她说:“天亮,咱们家还攒了二十万元,全当让人打劫了,你别愁!”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我又开始坐班。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大喊大叫,我从窗户上探头看去,是芳芳的丈夫和婆婆带着一帮亲戚,拉着长长的横幅,丽日下的黑底白字像一群乌鸦在抖动:“还我孩子!惩治杀人医生夏天亮!”不一会儿,院子摆了几个花圈。芳芳的婆婆拉着哭腔:“唉,我那可怜的孙子,你咋这么命苦……”
“闹事团”中的女人也都扯开了哭腔,哭声撕心裂肺,围观者黑压压一大片。人们一听芳芳丈夫的诉说,都指责着我,咒骂着我。
他们在医院闹了两天事,院长把我和芳芳丈夫叫到一起协商解决这桩事。院长怕再这样下去,会严重影响医院声誉,听了我的诉说,手一摊道:“问题是那个婆婆不说实话,你只能背这个黑锅了。”院长让我赔十万元,院里再赔十万元,芳芳丈夫还是不答应,他要组织处理我才罢休。最后,医院开了个院长办公会,免去我的妇产科主任,芳芳丈夫终于松了口。
我住在这个城市的河南岸,离我母亲所在的河北岸还有十公里路。街上的车辆已经稀稀拉拉,往昔的拥堵和喧哗这个时候被除夕给除掉了。除夕夜是个很敏感的时分,一肚子苦水的人会更加悲伤,他们像受伤的狼舔着伤口,回味着自己怎么不长眼睛,怎么躲不过灾难,怎么这么倒霉?像掉进了万丈深渊,找不到一根绳子爬上来。我听着冰冷的雪花敲打着小车玻璃,眼泪哗哗地流着。我熄了火,坐在车里想平静一会儿,想给悲伤绾个结,一会儿见了母亲,我不能是这么个样子,她老人家为我这桩“医疗纠纷”也伤透了脑筋。老人家把从牙缝中抠下来的三万元递给我时,我觉得身为人子,让八十老母受尽作难,真是不肖之子。我想起了母亲安慰我的那句话:“天亮,我经见的事多,人这辈子啥事都能碰上,只要自己问心无愧,没做背良心的事,谁给你抹屎最终都抹不上。”
我打起精神来,一口气把车开到母亲楼下。
(二)
进了母亲房间,桌上已摆着几道菜。母亲往年的年夜饭是猪头肉、粉条拌菠菜,还有好吃的红萝卜饺子。今年她专门做了六道菜,母亲说:“六是顺的意思,希望天亮今年顺顺当当,红红火火。”
母亲打开了一瓶西凤酒,又念叨道:“喝了西凤酒,喜事天天有,儿子明年会好起来的。”
我背过脸去急忙擦掉了噙在眼角的泪水。除夕夜,我知道母亲想让我忘掉一年的苦恼事。
我给母亲敬了一杯酒,母亲竟一口干了。
可是当我用筷子夹起猪头肉时,我的心却飞向了二十多年守夜的妇产科。除夕夜总有娃娃欢天喜地地来到人间。在新年钟声刚响起的瞬间,我们总会把握好节奏,从孕妇肚中开刀取出个“牛宝宝”“虎宝宝”“蛇宝宝”“狗宝宝”。这些宝宝被喻为我们这个城市的“第一宝”,家长为此感到很荣耀,电视台的记者也会在产房门口等着,并很快播出全市新年第一个“牛宝宝”“虎宝宝”“狗宝宝”降生了。这个时候,家长会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我面前,笑着说:“您辛苦了,快吃点儿。”我用相机咔嚓咔嚓定格了这些全市“第一宝”,娃娃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人是我,我为他们揭掉胞衣,娃娃像刚摘下来的桃子茸毛未褪。
我想着产房前护士们叽叽喳喳,在准备着接生工具,筷子不时就停了下来,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母亲觉察到了。母亲劝道:“天亮,天塌不下来,男子汉大丈夫咋能受不了折腾呢!”
母亲把一盘红萝卜饺子盛了上来,屋子中香气四溢,母亲包的红萝卜饺子真好吃。她把红萝卜拌上羊肉后立马滴上菜籽油,这就赶快用皮封起来,这样包的饺子脆生生香喷喷。我刚吃了几个,手机就响起来了,这是院长的号码。院长口气凝重地说:“天亮呀,新冠肺炎来势凶猛,咱市上已有三人感染上了。院里要抽人组建专门治疗分队,考虑你插管子技术很过硬,想抽你,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愿意的话,现在就到医院报到。”
我有什么不愿意的。背着“杀人大夫”的名声,组织还能高看一眼、厚爱一层,说明组织还是认可我的。再说,表现突出就会洗刷那个“罪名”,我有了赎罪的机会。我给母亲只说了有急诊,就急奔医院而去。
(三)
医院已腾出那栋四层小楼作为本市的新冠肺炎专科医院,院长做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年过成这样,历史上大概也少有,我们吃不上年夜饭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天天有饭吃。大家已经知道了这个疫情来势凶猛,传染性很强,染上病的人一个喷嚏就会击倒一群人。病毒会拐着弯缠住人,它无影无踪,却无孔不入。恶魔猖狂,大敌当前,没有什么特效药,也没有什么救世主,作为医生,我们要谨记现代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实共殛(jí)之。’”院长把“共殛之”念得很重,在关中地区人咒人用的最毒的话是“雷殛了!”实际上作为医者,你比别人就多掌握了救人的道脉,是生命的“提灯女神”,不用发这么狠的誓言,我们都会赴汤蹈火,危难时刻,我们都会有“二劲”。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让人当神敬了千年百年,无上光荣,虽死犹生……特别对我,要是在这场战“疫”中光荣献身,洗刷了“罪名”,我会含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至死都谴责自己为啥当时没有留下那个叫芳芳的孕妇的电话号码!这个惨痛教训,让我后来接诊都会把来者的手机号记下来。我血脉偾张,心情激动,摩拳擦掌,尽管患者的泪包一碰就是汪洋一片,尽管患者的惊恐一摸就是山崩地裂,我都会像春风一样扶起孱弱的一棵小草,也会像阳光一样照耀纤弱的一缕游丝。我会以战神的姿态、雷电的威力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条条绝望的生命!
我们都穿戴上了防护服、靴子、靴套、护目镜、口罩、内外手套,大大小小,行头有十三件,比登上太空的杨利伟都扎势,都显摆。我突然感到自己像企鹅一样笨重,比古代的将士穿上盔甲还臃肿。
披挂上阵之前,院长单独和我谈了话。他说,重症患者一般要做气管插管,他们大都呼吸困难,这就得用上呼吸机。气管插得快不快是我们与死神赛跑的起点,我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管子要插牢,不敢有任何马虎,否则等于活活掐死了患者。ECMO是挽救患者最后的诺亚方舟,靠它支撑着心脏运转。你知道,人不出气就完了,医院抽你来是考虑你插管技术特好,给婴儿施救时能插好管子对大人而言就不成问题。当然这也最容易感染这种要命的病,你可要千万小心。院长最后说:“那起医疗事故虽然给医院声誉造成了不少损失,但事情过去了,你也要想得开,希望你能心无旁骛,轻装上阵。有缺点的战士毕竟是战士,组织对你是很信任的,表现好也会恢复你的主任职务。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吼道:“那起医疗事故我是无辜的,如果是我造成的,让雷殛了我!我没再想当主任。院长,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是医生,这个时候就是救人的。如果夹杂着什么私念或什么功利,还是白衣天使吗?”院长朝我努了努嘴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我盯着他离去的身影在想,这对我而言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赎罪机会,连院长也这么认为。这个世上有多少人是屈死鬼,更多的冤屈并不能一时分得清看得明,强加的冤屈比自找的冤屈更有杀伤力。要不说那起医疗事故,我还心平气和,激情四射,一提起它我就短精神,我就挨了一通闷棍。但疫情就是战争,我伤痕累累也要冲锋在前,喝几桶泔水算个啥!
(四)
三个重症患者,有两个是在武汉打工回来过年的,另一个是接触了从武汉探亲的姑姑感染上的。他们开始都有发烧咳嗽症状,这三个重症患者所在的社区已被封锁了起来,以防疫情蔓延。这种病是人传人,病像孙悟空懂七十二变的戏法一样裂变得吓人,附在电梯上、钥匙孔上,铁器是冰冷无温度的,但却会被它激活,那些有温度的东西,包括人的眼帘、耳孔、指甲也成了它隐身的坚强堡垒。“保护自己才能消灭敌人”,身上的十三件防护品你少戴一件,护士小刘就严厉地训斥你。
“病人极度呼吸困难!”
“血氧饱和度只有50%!”
我先给那个被武汉姑姑传染上的中年女人插气管,她望着我的那双眼睛流露出对生命的渴望。她含混不清地说了些什么,但对我来说却是稀世大音,这让我相信她能挺过来。一台呼吸机需要我们安装两小时,机身上的部位——白色罩子中的螺旋欢快地运转着,发出的声音像鸽子的咕咕叫声。大家屏气静声,我将左手在她的视线中晃了几下,嗖地插进她的鼻孔中,这速度像燕子入巢,从护目镜下大家赞许的目光能看得出我的这手绝活没几人能赶上。我和患者没有办法用语言沟通,就用眼神和点头寻找着交流的另一个通道。这让我想起新疆的舞蹈,是用眼睛传神说话的。我也学过几天维吾尔族舞蹈,这下全用上了。
另外两个重症患者,神志还清醒,但他们对这种病的恐惧让所用药物见效很慢。他们在惊恐中煎熬,在焦虑中心空,在无望中挣扎。那个老头子把一张纸条交给了我,上面写着存款20万,大儿10万,二儿10万!
我就用纸片和他现场交流着:
——你一定能活下来,因为热爱生命,生命才热爱你!
——我想抱上孙子再去另一个世界!
——会的,小宝宝也想见爷爷。
——我的睡眠很差,总觉得喘不上气。
——好的,我马上给您安排吸氧。
——头发痒。
——帮你洗个头。
——看见你这个好大夫,我就放心了。
——咱们好人都一生平安。
密不透风的防护服让我写完一个条子就大汗淋漓,戴着手套写字,字是那么丑,但却让患者在万丈深渊中抓住了一根绳子,在悬崖边抓住了另外一只手。
救护车喘着气,一口气又拉来了五个重症患者。
(五)
“怎么这么面熟?额上咋也有个伤疤?”
“莫非是任芳芳的婆婆?”
我仔细一看,正是这个老太婆!我这才知道,老太婆叫杨玲娟,是幸福社区的。因儿子去武汉打工,多次打电话催他赶快回来。谁知儿子怎么也劝不回,她只好坐火车到武汉往回拽,回来就患上了这个要命的病。
“真是冤家路窄!”我是“套中人”。老太婆认不出我,我却认出了她。
我怕认错人,仔细看了看,就是她!
天哪,这个老婆婆我敢给她治病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那儿子不把我揍死才怪!治这种病没什么特效药,谁能保证没有个闪失!
杨玲娟,你不是信迷信,靠神保佑吗?咋能染上病呢?你耽搁了孙子性命,把纸条不敢拿出来,怕儿子打就能这么冤枉我?你可憎还在于那个哭腔像锯声把我的心锯断了。你是栽赃陷害,心地不良。
现在,你是昏迷不醒,在阎王殿前打转转。她的出气声似有似无,脸色黄得像橘子皮。
我找到临时负责的严队长。我说,对这个病人我应该回避,她正是那起医疗纠纷的制造者,给她插管子我插不进去。
严队长劝我:“天亮,请你保持镇定。一个医生的医德,最闪光处就在这里。再说,这么多重症病人要救过来,我们只能以一当十,上哪儿再找你这么好的插管医生?”
见我迟迟不动手,严队长又劝道:“天亮呀,你不是患得患失、鸡肠鼠肚的人,医生有大爱,大爱就是仁心,这个老人就是有过失,在这个关头你能跟她计较么?”
一番量血压,测量氧饱和度,抽血,取咽拭子,赶快得用呼吸机,赶快得插管。
可是,我捏起皮管子,感觉到沉甸甸的像一串镣铐,我怎么插也插不进去。我闭上眼睛,做了一会儿深呼吸,管子插成功了。
这个时候,杨玲娟突然睁开了眼睛,脸上绽放着求生的欲望,她朝我笑了一下又昏过去了。
我在呼吸机旁站了四个小时,开始时的厌倦感仇恨感渐渐淡化了。我想起了母亲给我说的那句话:“那个老人需要你宽恕,你就想想,她要是你娘,已被那个暴徒儿子打破过额头,那她要说出真话,儿子说不定会打死她。你背了黑锅却救了老人一条命,你权当是她的亲儿子,你还会有什么想不开。儿子,你不仅是我的儿子,也是所有母亲的儿子……”
我依稀听见昏迷着的杨玲娟低声喊着:“儿子,你别这么狠心了。”
唉,多么好的母亲!这么暴虐的儿子,母亲在生命垂危之时还是牵挂着他。疫情袭来时,老人去武汉亲手拽回了儿子,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么想着,我倒同情起她也原谅了她。背了黑锅是救她,患了这个病更要救她。五天过去了,老人还是高度昏迷,危在旦夕。
看来,她由于营养不良、体质很差导致了免疫力衰退。我们又制定了新的治疗方案,用了“镜下吸痰法”,吸出了一堆黄脓似的东西。看着她的手指和脚趾末端发紫发黑,一阵不祥之兆袭上我的心头。我打电话给北京协和医院援鄂医疗队的老同学洪中元,他给我说了一种新方法:个性化糖皮质激素治疗法。这是针对危重症患者最后的一个施救法,他们将靶向药物托珠单抗应用于临床,会把体内的顽固因子吸附消磨掉。大家一致同意这个方案,这个时候,也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看看老人的运气了。
第二天一早,杨玲娟睁开了眼睛,她示意要吃东西。护士拿出了苹果,我将苹果切成碎片,小心翼翼地喂进她嘴中。我又将毛巾用温水浸透后,擦拭着她的脸和脖子。我每天都给老人喂饭、喂水,她说:“你真是个好大夫,大妈死都忘不了你!”
过了十多天,她的双肺功能完全恢复了正常,大家欢天喜地地要送她出院了。老人说:“这个大夫,让我看看你长的是啥模样,以后大妈会感谢你的!”我摘下了护目镜和口罩。
老人喃喃地说:“你是夏大夫呀!我亏欠着你,我一生没做过亏心事唯独亏了你……”
我说:“大妈,我理解您的难处,事情都过去了,也没有啥呀!”
老人突然从兜中掏出个包包,取出了一张纸条子,我一看正是那张早应该拿出的纸条子。
老人突然哭了起来,她边哭边叙说着那起医疗纠纷的真相,她说要找院长给我平反昭雪呢!说我是白求恩式的好大夫。老人再三感谢着我的救命之恩,我说:“大妈,这次是您救了我,洗刷了我的污点,证明了我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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