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夏淅沥的小雨中，气温又陡然降低了许多，孩子阵阵刺耳的咳嗽声让我焦躁不安。我长吁短叹抱怨着小儿难养，母亲却默不作声地起身将几味中药浸泡在砂锅中。蓝莹莹的炉火氤氲出满屋的水汽，湿润中夹杂着些许草药香。循着这熟悉的味道，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记得老家院落南侧有一片忍冬，逢到初夏时节，便似薄云般次第绽放，暖风吹过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弥漫在空气中。它蒂带红色，初开时洁白无瑕，经一二日便略显萎黄，又名金银花。又因一蒂双花，两条花蕊探在外，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状如雄雌相伴，又似鸳鸯对舞，故有鸳鸯藤之称。
　　忍冬的名字透着古朴，念在口中顿觉坚韧冷峻，似有坚韧磐石存于骨骼。金银花虽富贵却十分亲近寻常百姓，它根系发达，萌蘖方便，房前屋后，疏林沟渠随处可见。这样一个集古朴诗意与坚毅挺拔的花儿渐渐在我的脑海留下印记。因母亲熏染，很早便知道忍冬是味中药，每到夏天暑热难当，母亲总用忍冬和甘草熬了汤水，擦洗一番，方觉神清气爽。
　　我知晓草药的时候，还是青春年少，那时春暖花开，小径巷陌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药味，只是岁月有些窘困。
　　记忆里，每随母亲去田间，她都指着田垄上其貌不扬的草儿对我说，这是半夏，有毒，炮制后才可以入药；这是车前子，清热解毒；这是蒲公英，消肿散结；这是苦菜，健胃利胆；这是苍耳子，散风通窍……那段苦涩清贫的日子被母亲唇边的青草熏染得温暖美好！
　　当归的名字，总会让我想到是那个独守空房的妇人，对远在异乡夫君深情地呼唤，或是出门在外羁旅天涯的游子，想念家中亲人。细想，倒是当归的特质颇有几分相似。生在山谷，隐于杂草树木之间，无华美风姿，亦无诱人香气，一旦为药，却也不惧艰辛。薄荷亦是一味中药，辛凉清轻，归肺经。窗下的小园内便有邻居撒种的一丛，初夏时节，随手摘一片翠绿的叶子，顿觉清凉芳香，慢慢含在唇边，唇齿之间的清爽从每一个毛孔渗进肌肤，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轻盈通透，那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还有连翘，轻呼其名时，总觉得它像极了碧钗黄裙的女子，灿烂夺目地从神农的百草中缓缓而来，然后静默地坐在夕阳里，看天色渐晚、暮色微凉、草儿生长……
　　我喜欢草药，也一直钟情于各种草药名称，总觉得草药和文字是一种温暖而神秘的契合，草药的名字，暗含着诗意与智慧。百合，镇咳祛痰，也用来书写百年好合的愿望；独活，祛风除湿，平淡中透着不屈；陈皮，理气健脾，古朴中担着重责；紫苏，散寒解表，诗意中夹杂着热情。还有杜若、夏桑菊、艾叶、党参、何首乌等。翻阅《药海》《诗经》都可以在历史长河中瞥见它们的倩影，缓缓如流水般划过岁月的溪畔，游走在时光的尽头。
　　记得南宋词人辛弃疾在新婚后奔赴前线抗金杀敌，疆场夜静闲余时，给妻子写了一首《满庭芳.静夜思》，来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他引药入诗，字字都是草药的香气。桂枝、连翘、半夏、薄荷，枝枝含情，叶叶有意；钩藤、独活、苦参、当归，藤蔓生思，根茎蕴愁，柔情缱绻却又深情款款。
　　儿时孱弱，时常抱恙，母亲带我最常去的地方是邻近的中药铺。年近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中医，轻按慢弹般诊脉，听他用悠长缓慢的语调问询，望闻问切逐一来过，才若有所思地在泛黄的处方笺上写下几味草药，笔走龙蛇，是艺术品，又是一份承诺，更是一种生命的契约。那时我个子尚小，站在齐至鼻尖的柜台前，踮起脚看那漆了黑漆的大橱柜，柜子黑森森的，隐隐地泛着幽幽的光泽，庄严肃穆，像是坚守着药王的信仰。每个抽屉面上都有小楷书写的草药名字，字体苍劲秀丽、古意盎然，衬了这草药的香气，更显妥帖舒适，内心顿觉安生了许多。现在想来，草药真的是一种恩赐。那些小小的贴着药名的黑色大橱，细长的挂着铜色小托盘的秤杆，承载过多少虽不知名却能济世救人的草药。
　　我依稀记得那个夕阳斜坠的傍晚，父亲为我熬药的情形：三块砖石支起的简易架子，架子上坐着一砂锅，父亲一边小心翼翼地往架子下续添柴草，一边低头轻吹着微弱的火苗，看火苗一跳一跳，直到袅袅的烟火弥漫成一缕缕药香。我远远地痴望，夕阳下的父亲突然没了往日的威严，成了温柔耐心的儒雅男子，穿越时光，从遥远的地方向我走来……
　　而今的草药，大多是人工种植的，少了空山幽谷的清雅和食霜饮露的恬淡。曾经那种用古旧草纸或麻纸包裹着的精致光阴，早已消散在时光里。而我却依稀记得，过往的那一缕缕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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