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著名作家,省作协原副主席,宝鸡岐山人。 走进大明宫北门,首先和我打招呼的是南北大道两旁的草坪。东边的草坪是昔日皇家养马的地方,西边的草坪是当年唐玄宗观看斗鸡的斗鸡台。王孙公子和大臣们在斗鸡台的狂欢声,已经被闲适而恬静的草坪覆盖住了。眼目之下,草坪上是几个放风筝的人,他们轻松的步履踩在当年骄奢、辉煌的声韵上,手中的风筝,似乎很随意地就把李唐王朝的灿烂图景放飞在天空,任凭它们率性飘荡。
在放风筝的几个人中,我记住了两位老人:一位精瘦,高个,脖颈显得有些长,面部爬满了皱纹,头发花白,长长的眉毛依旧很浓密;另一位微胖,中等个,两颊泛着红血丝,头发眉毛全白了,步子有些迟缓。我目测都已年逾七旬。两位老人之所以进入我的视线,并非因为我也是风筝的爱好者,而是他们坚持不懈的精神,使我心生敬佩。无论是春寒料峭的午后、暑气蒸腾的三伏天,还是冷风逼人的冬日,草坪上总能看见他们在一丝不苟地放风筝。晚秋的傍晚,天低云厚,大明宫空旷、寂寥、冰凉,游人无几,而两位老人依然专心致志在草坪上放风筝,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寒冷、寂寞和他们无关,给景色黯淡的大明宫增添了安详、从容的风景,暮色浓厚的大明宫好像被他们手中的风筝捅了一个口子,有了一束亮光。
我每次去都会在两位老人跟前驻足良久。特别是在风轻云重、空气凝滞的午后,看着他们把风筝放飞之后才去散步。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拖着风筝,在草坪上跑动,风筝一次又一次地跌落在地,他们不气馁、不沮丧,失败了再来,屡屡失败就是他们成功的契机。或许,在他们心中无所谓失败与成功,放风筝就是放风筝,他们只是放,只管放,放不上去还是放,两位老人的神态坦然而平静,脸庞上泛着一丝微笑,他们的信心和毅力洒在草坪上,在天地间竖立着。
最终,在语言一样轻微的风中,风筝飞上了天空,那一缕风好像来自历史的夹缝中,来自现实的沉重中,老人于一瞬间把那一线希望抓住了,把那一缕风捕捉到了,于是,风筝随风而上。他们明白,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放飞,才有机会升起。
我想,这两位老人就是法国作家加缪描述的把石头一次又一次推上山的西西弗斯巨人。
风筝放飞之后,老人站在草坪上,一会儿把风筝线放开,一会儿又收回来一段,一只手在风筝线上拨动着,好像音乐家拨动琴弦。他们收放自如,仿佛按动着天地间的脉搏。
而后,两位老人坐在各自带来的小凳子上,摆动着连着线的小轮盘,目光盯着天际间的风筝不放,一坐就是半晌,那模样,似乎是一座雕像,仿佛岿然不动的历史,后世人无法改动。我努力地睁开眼,在天穹寻找只有指甲盖大的风筝,好像暗夜里的一点火星,闪动着微光。我问那位瘦瘦的老人:这么高,能看见吗?老人爽朗一笑:能看见,它飞得再高,也脱不开我手中的线。我继续问,假如线断了呢?老人严肃地说,不会的,放风筝的人,不会让风筝断线的。
一个夏天的下午,雷雨突降。大明宫的游人忙向亭子下奔跑,两位老人和我躲进了一个亭子,只见他们都拿着盘线的轮盘,却不见风筝。我问那位微胖的老人:风筝呢?老人惨然一笑:风太大,线断了。风筝也有自由飞翔的时候。
我因为做了个小手术,两个月没有去大明宫散步。初春的一天,我手术后第一次去大明宫,但只见瘦瘦的老人依旧坐在凳子上,双眼盯着风筝,摆动着手中的轮盘,我问老人:你的伙伴呢?他没看我,只是平静地说:他走了。我有点愕然:去哪里了?老人沉默了一瞬,淡然地说:线断了,飞了,自由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叹息了一声,话到嘴边,咽下去了。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