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续的画室在宝鸡市群众艺术馆楼上,是繁华的市区经二路上最安静的一处所在。这座楼建于1974年,门牌是经二路97号。
画室的窗户很大,窗下有一株竹节海棠,不知道是哪一年王鸿续从哪里掐了一截,顺手栽在一个破铝壶里,很快就顺着绿漆的墙围子爬上水磨石的窗台,又沿着墙上的铁丝蔓延,不论季节,三天两头开出一串串红红的花。谢了,便掉落在窗边那张堆满杂物的画案上。
20年前王鸿续就退休了,群众艺术馆给他留下这间画室。每天早上他都走过来画画,画到中午再走回家,路过市场买点青菜面条,给老伴做饭。老伴是退休教师,退休后跟着王鸿续一起画画,王鸿续的很多学生都说师母的画别开生面。师母也常常会点评学生的画,往往一眼就能找出问题。
1961年从西安美院毕业以后,王鸿续就在群众艺术馆上班。工作就是画画,油画、国画、版画、连环画,根据所学的专业和不同时代对美术干事的要求,他什么都画,而且什么都画得很好。当时的美术工作者比较少,人们都觉得画家是一个非常令人敬佩的职业,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有了学生,学生中有孩子也有成年人。后来其中有些学生参加了美术高考,以画为业,更多的人则是钦佩王鸿续对画画的认识,喜爱他恬淡自在的作品,专门登门求教,不少人来的时候已经小有所成。所以说王鸿续到底有多少学生,他自己也不知道,宝鸡美术圈子里的晚辈,多少都和他有点渊源。因为王鸿续并不是把画画作为一门手艺而有所保留,谁来问,都讲,不管是画什么画的,他讲的道理只有一个,但讲的方法却不一样,因为他这几十年来读的书,能让他只要看到你的谈吐,就知道该给你怎么讲。
所有认识王鸿续的人,都觉得他仙风道骨,那必是王鸿续专心在传统文化中熏陶的修养。而熟知他的人,却知道他博览群书,无问西东。所以在和他的交谈中,你可以听到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也能听到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他甚至会用尼采和荣格的理论来分析中国古代文人的风骨,也会用抽象主义来理解水墨。
在西安美院上学的上世纪50年代末期,全中国的美术学院都在沿用苏联美术教育体系,那时候的美院学生对中国古代的画家并不熟悉,却对列宾和谢洛夫等俄罗斯画家的作品与技巧推崇备至,钻研的内容也大都是松节油、亚麻布和三原色。对王鸿续来说,上学期间对西画的研究,奠定了他此后对国画的认识。上班之后,国家倡导“百花齐放”的艺术发展方针,各画种,尤其是创作成本低、内容较通俗的连环画、水粉画、漫画和版画,成为宣传社会主义文化最有效的手段。在此期间,王鸿续和同事们接受了大量的任务,创作出很多本连环画和数不清的宣传画,同时还要办培训班,为各个厂矿单位培养具有绘画能力的宣传员。每天,王鸿续从上班画到下班,这些画后来去了哪里?印成了多少连环画?他并不十分清楚。因为那时候画画就是工作,这些作品既没有稿费也没有版权费,所以只是接受命题然后埋头画,画完交任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画好,画出这个命题要表现的所有内容。直到这两年,有收藏爱好者拿着当年王鸿续创作的连环画找他签名,他才突然想起来,原来这是自己三四十年前的作品。正是这种长期超大数量的练习与创作,让王鸿续的画笔,有了足够高超的技巧,有了后来足够表达他不断成长的思想的能力。
上世纪80年代,王鸿续的画作开始走向市场,并且引起议论。
当时全国的书画界正在艺术和市场之间犹疑,艺术品到底应不应该卖钱?对于当时刚刚迎来改革开放大潮的宝鸡来说,只是听到广州和北京的画家开始卖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画家可以放下身段去卖画吗?很多文化单位以画画为职业的人,对卖画采取了鄙视的态度。而许多从南方回来或者有前瞻性的收藏者,开始买王鸿续的画,因为开阔了的眼界让他们认识到,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商品就是艺术品。而当后来所有的宝鸡画家开始向各种市场探索的时候,王鸿续又不卖画了。以前是别人喜欢自己的画才买,而现在却要因为别人喜欢什么就画什么,那干脆别卖了。他认为画画是画家的本分,喜不喜欢是别人的事情,为了别人的喜欢而画画,就不本分了。从本质上讲,那就不是喜欢画画,而是喜欢钱,那么为什么不去做生意呢?因为和画画相比,做生意还要简单些,要不为啥社会上大企业家要比大画家多得多?企业家不管怎样都比普通人有钱,因为他们专心挣钱。而不少画家却一生拿不出什么画,因为他画画的时候还想着挣钱,不专心,所以不如专心去挣钱更好。只是没有人家企业家聪明肯干,以为画画可以轻松挣钱,结果两头都耽误了。
王鸿续之所以不再卖画,就是要专心画画。很多人其实对他有误解,认为这老人整天讲顺其自然,是不是认为画画就该随心所欲?其实不然。从年轻到现在,王鸿续最爱讲的一句话是“笔墨当随时代”。这句话不是讲讲那么简单的,随时代,得跟得上时代,要不断抛弃自己过去的认识,去追逐新时代的精髓。王鸿续举了石鲁的例子,这位在中国近代画坛举足轻重的大师,就是在抗战中感知到了时代的最强音,抛弃了扬州画派的小情趣,投身陕甘宁边区文协美术工作委员会,去追寻红色中国的大主题,新中国成立后以一幅反映毛泽东带领西北野战军与胡宗南部队巧妙周旋的《转战陕北》,记录了中国革命史上一次伟大的转折,也奠定了他在中国美术史上的重要地位。
所以王鸿续所说的顺其自然,是作品顺应时代的自然,而不是画家随波逐流。他曾经给一个学生写了一幅字——敏而好学。学生不理解:“王老师不是整天讲顺其自然吗?有天分就好了,不需要这么勤奋吧?”王鸿续笑了:“不观察不学习,连啥是自然都不明白,你顺啥?”王鸿续的顺其自然,是很勤奋的,他每天都在观察、在练习。看他的画作,很多都是身边的景、身边的事、身边的一切。有段时间上班路上看到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很可爱,他就每天画麻雀,画了就扔掉,几百张画过去,麻雀就住在心里了,需要让它们来表达感情的时候,它们就蹦到画面上,栩栩如生。他不认为勤奋是艰苦的,因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当然不会感到辛苦,更不会痛苦。
市上只要有画展,王鸿续都会去看,虽然他已经81岁了,虽然所有办展的画家都称他为老师。但他认为这也是学习的过程,是从别的画家眼里看时代的方法。他有时会直率地在画展座谈会上提意见,最常说的依旧是对时代的追寻。他认为很多画家都在学习古代,但那应该只是学习,而不应该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会讲唐代的画家画唐代的人物、宋代的画家画两宋的山水、明代画家画江南的烟雨、清代画家画宫廷的生活,那么当代的画家该画什么?还去画唐宋明清?那不但是没有发展,反而是倒退。他也会讲一个地方的画家们不应该越画越像,不能因为画同样的景物就画成了同样的风格,这甚至不能称之为风格,而是形式,概念化的形式。他还会讲为啥一个画家的作品里能看到马远、夏圭,能看到齐璜、八大山人,甚至能看到马蒂斯、毕加索,为啥就是看不见画家自己?别的画家那样表现是人家的成就,你在哪里?
王鸿续的画室墙上钉的全是他画的画,厚厚的一张摞一张,而他从不认为这些是“画”,他认为这只是每天必修的案头工作,只是自己意识的碎片。直到有一天,有些感受不吐不快的时候,这些碎片就成了创作的素材。而这些素材一旦被使用,就失去了价值,就需要新的素材来补充。于是,王鸿续每天就在这间画了近半个世纪画的画室里画画。窗外的爬山虎绿了又黄,黄了又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