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飞林 陕北佳县人,诗人、词作家,国家一级编剧,陕西省音乐家协会主席、党组书记,省有突出贡献专家,硕士生导师。 路遥去世二十多年了,去年他入选了“1978-2018改革开放四十周年100位杰出人物”,这是后人对他生命价值的重要褒奖。人的生死都是难以预料的,但一个伟大的生命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死了多年之后很多人还会缅怀他、纪念他,甚至不惜把最高的荣誉给他。
路遥生于1949年,大我整整十二岁,都属牛。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们成了忘年交。那段时间,应该是他完成了《平凡的世界》之后,和陈泽顺、叶锦玉(已故)及我几乎天天在一起。他们是延安大学的同学,有许多共同话题。谈论大多是他们在学校的事情,也谈暗恋北京女知青的故事。此外,还有另一个让人激动的话题,就是对陕西乃至全国文学艺术界的布局和发展态势判断。路遥是有大抱负的人,他总是会以一种高屋建瓴的状态来谈论或者展开说,有理有据,分析透彻。作为小字辈,我大量的时间都是听他们说,只有热血沸腾和感动的份儿。
我们聚会的地方有时候在陈泽顺家里,有时候会跑到野外,比如附近长安或者户县的某个老旧建筑。路遥是有情怀有理想更有智慧的大人物,也有领袖的气质和精神。无论说什么,他轻而易举就会占据高点,成为中心,准确地说应该是控制者。经常是一谈到文学和文化艺术界的人事安排,他会异常兴奋,对各部门人员的调配、分工,包括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在内的安排,他似乎都已经有了很成熟的思考。有一次谈得兴起,说如果他当了省委书记或者更大的官,泽顺就是副书记,反正是副职,他的助手。锦玉主政文化艺术,锦玉好像还不太愿意,他的政治抱负也不小。转而他看着我说,四娃(我的小名)可以在文化部门给个副职过渡一下。这样看来,他对我还会给更重要的担子挑呢。他说这些的时候很严肃,好像是真的一样,大家也觉得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提到家庭生活等琐碎的事情,他就很沮丧,沉默不语。有时候在陈泽顺老师家里用餐,看着别人家有说有笑的和谐气氛,他的焦虑是显而易见的。
记得有一次他到我家来,那会儿我临时住在音协家属院一单元二楼一间一室半的房里。他走进拥挤狭窄的房间,那敦实宽厚的身体,似乎这个小小的房间根本就放不下。当他坐在我家的破沙发上时,我相信,只要他猛地坐下去,一定会把沙发压塌下去的。现在我不记得他那天说了些什么,但有一句话我却记住了,他问我说:你也是属牛吧?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接着说:我们属牛的人和牛一求样样价(一求样样价:陕北方言,一样的意思),然后就起身去贺艺家了。他来是找当时的音协主席贺艺的,贺艺就住在我家对门,后来我知道他是来和贺主席借钱的。还有一次好像是下午,我正和夫人闹矛盾,房子没开灯,各自躺在床上怄气。他进来说:四,这狗的家里怎黑洞洞价!见没人说话,然后就退出去了。这件事我记得清楚,不过至今我夫人都说没有这回事。
我接触路遥这段时间,他已经完成了主要作品的创作,这中间又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心情应该是愉快的。再加上以上两位老兄都是他知根知底的老同学,所以每次谈话都很尽兴,很放松。他去延安大概是1991年的七八月份,说要好好回去吃些陕北饭,看看朋友。好像还邀请我们陪他一起去,陈和叶都没时间,我就更没有可能陪他了。后来有一天,叶锦玉告诉我说,要去延安接路遥回西安,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得了不好的病。
路遥回西安后住在四医大的一个传染病区。我去看他,当时他看上去精神还算不错,躺在床上,有些消瘦,但依然谈笑风生。走的时候他看着我说:“唉,这一哈咋求势了!”(求势:陕西方言,不行了的意思)一句话说得我差点哭出来。他还给我布置了个任务,要我把贝多芬的交响乐和王爱爱唱的山西梆子给他弄来。那个时候倒磁带很麻烦,要从大盘上转录在盒带上,只有西安音乐学院图书馆能办到,从贝一到贝九十几盘盒带,折腾了一个多礼拜才弄好。晋剧好办,我母亲就是晋剧演员,她手上有王爱爱的带子,只需在双卡录音机上操作就可以了。录好后我去医院送给他,那次病房里看他的人很多,他的精神也明显不如上一次好,我把一大兜子磁带放下就离开了。
之后我又去看他,一见面他就笑着说:你给我录的贝多芬《命运》还夹杂着你婆姨叫牛子(我儿子的小名)吃饭的声音呢!我这才想起,这个版本的《命运》演奏我很喜欢,就给自己也翻录了一盘。应该是录音期间孩子胡乱按键,把家里的“生活交响曲”也收录进去了。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意外的插曲,那天的探访格外有意思,路遥对交谈的所有话题都显得兴致极高,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再后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结果了,这些事都被陕西的作家写滥了,我就没有必要赘述了。
最后有两件事我想说说。第一件事是有一天我在浴池洗澡的时候,偶然见到了路遥的弟弟天乐,那是路遥去世后第一次见他。发现他突然变得特别消瘦,我们就那样光着身子聊了很久。我说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他说不是太好,和路遥一样的病。我说一定要抓紧治疗,不会有事的。他笑笑说,听天由命吧!分手时约好找时间聚聚。然而却是不久后听到他的死讯。第二件事是很多年以后,我见到了在病中伺候路遥的作家航宇,他已经调到北京工作。航宇告诉我,路遥在最后的日子里,是听着贝多芬音乐和晋剧唱段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