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唐栋再次回到边防连队体验生活 1971年唐栋在边境站岗 1984年唐栋(左一)在文讲所(穿白大衣者为丁玲) 吕向阳宋天泉
岐山县渭河南岸的安乐镇(今安乐社区)郑家磨村,是一个稻田倒映竹林的小村。1966年,当大多乡亲还是文盲时,《陕西日报》发表了15岁唐栋写的诗歌。那时,一个初中生能在权威性极强的省报刊稿,肯定比走一回省城还难。可哪个娃娃都喜欢“顺杆杆爬”,人们左夸右赞,夸来赞去,果真把他夸成了多产多能、蜚声文坛的大作家。
18岁,他穿上军装背了一包书,奔赴西北边疆为国守边,像机警的雄鹰、怒放的雪莲花一样,用一腔热血与枪杆笔杆,放飞着以身许国的青春梦想,练就了一身能文能武多才多艺的本领。
战士自有战士的情操,那一身的正气朝气阳刚之气,使他始终保持着战斗姿态。当一片哀叹式的“伤痕文学”走红文坛,他以《兵车行》为“冰山文学”的开路先锋,为军旗而雕塑着一座座雪域高原的精神丰碑。
军人有军人的血性,眼里容不得沙子。当矮化领袖丑化英雄歪曲历史的妖雾弥漫,他义愤填膺,直言“啥容易火写啥、啥来钱快写啥”是一种堕落,而“干什么的吆喝什么”“吃人民的饭给人民干活”才是良知。他不负国家一级作家的称号,不负连续荣获国家四届“文华大奖”的殊荣,他的6本作品集与近四十部戏剧作品,写的都是理想与信念、牺牲与奉献。
离家已经整50年的唐栋回乡了,这一次,他违例没有回家省亲,而是专程拜谒周公庙,参观青铜器博物院。他在静听西周圣贤遥远而温煦的嘱咐,追寻一个弱小部族朝气蓬勃逆风飞扬的密码——他要编撰的《青铜密码》舞剧剧本,要给文王武王父老乡亲演一场自己编的戏,这是他儿时许的愿做的梦。
踏遍青山,本色不改。他一身老军人的英姿,目光如炬,面色红润,步履稳健而急促,一身学问却没有架子,偶尔也冒出老陕的杠杠禀性,说到今昔乡里事,时而如数家珍喜不自胜,时而爱恨交加若有所失,然无一言“甚矣,吾衰矣”的暮气俗气,足见“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长者风范。
多儿的少与多
唐栋乳名多儿,意思是多余的娃。其实,他在七兄妹中排行老二。祖上农耕积蓄薄,母亲生他时又缺奶,大人只好像大多数关中人家一样,顺口起个低贱粗俗的名字,不敢指望他长大后走州过县,更想不到他将父母口中的多子多罪多累的“多”字,演绎得多姿多彩。
唐栋说,所有解放跟前出生的孩子,都应该铭记国家勒紧裤带大办学校、家长节衣缩食送子读书的无量功德,这在旧社会是无法想象的。乡间并不愚昧闭塞,娃娃要懂的人理颠倒是非长短,都在村子晒着藏着,像五谷六畜、红白喜事,样样丈量着公德良俗家教家风;而现在的孩子最缺的就是这些课本上学不到的,“回想那时我一直学业优等,作文每每被老师当作范文张榜,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留心酸甜苦辣的‘无字书’。”
农村是杂家的大舞台,七十二行没有一行没用场。唐栋从小喜欢看戏绘画读小人书,而对他影响最大的除了《三国演义》《儒林外史》,就是流行的“三红一创”(吴强的《红日》,罗广斌、杨益言的《红岩》,梁斌的《红旗谱》与柳青的《创业史》)等新中国的文学名著,那些救亡图存的生死较量,不屈不挠的牢狱抗争,普通百姓的觉醒与奋起,翻身农民改变命运的创业号角,都一遍遍撞击着他的心灵。而鲜明的奋斗色彩、生动的语言文字、典型的人物塑造与曲折起伏的宏大结构,又一次次激发着他的作家梦。到初中毕业,他读过的文学作品,已装满了一个自制的大木箱;他日后的舞台艺术,则启蒙于“文革”时期流行的“样板戏”。他在村子的宣传队干过,对剧本和舞台有了许多原始冲动,试想“我也要编一台戏”。
文学与艺术的天分,源自生活历练也有偶然巧合。有两件往事深深刺激着唐栋的作家情结。一是读柳青《创业史》,书中梁生宝买稻种的地方叫作郭县(也就是眉县),从眉县老火车站下车过了渭河,就是产稻区齐镇,而齐镇紧邻唐栋的家乡安乐,安乐才是那地方的水稻主产区,所以唐栋坚信柳青在家乡的春汛里、泥路上留下足迹。另一个是“文革”期间去西安,一出火车站恰遇有人被游街,他挤过人潮跟着车流,发现站在车厢、胸前挂着牌子的人竟是他仰慕已久的作家柳青。柳青光着头,面色沉重,但目光依然透射出坚毅,他巡视着人群,有那么一会儿与唐栋的目光相遇,这目光让唐栋一生都难以忘记。他说,去年他创作大型话剧《柳青》,提笔就直接写了下去,因为那一页页一幕幕都在自己心里发酵已久。
对此,唐栋深有感触地说,读书破万卷,但“破书”一本也不要读,浪费时间,劣化智商。人一生读破几本好书就够用了!当你怀揣着自强自立的梦,就不会以为生活苦水太多太多,反而觉得它太少太少。
兵王的苦与乐
1968年底,唐栋与宝鸡350个乡党,一身戎装,一路向西向西,抵达北疆中苏边界一个叫阿拉马力的边防哨所,没想到一当兵就当到了天边边,没想到铜墙铁壁的数百里边防线只有一个小小的哨卡,更没有想到当了8年班长成了当时全军屈指可数的兵王。
学连史、爱边防、当英雄,是唐栋参军的第一课——1962年8月1日,第一任边防站站长高立业带领10名官兵,牵着3峰骆驼,背着一口锅,扛着两把铁锹,挖地窝、搭帐篷,把国旗插在了荒无人烟的阿拉马力。
蒙古族语言阿拉马力,翻译过来叫苹果沟,长有漫山遍野的野苹果树,夏秋时节,这里竟是绚丽如画一派仙境。但眼前的冰天雪地,着实让关中汉子叫苦不迭。那时苏联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大战一触即发,边防连队不是在营房枕戈待旦,而是日夜在野外拉练,踏冰卧雪,随时准备打仗随时准备牺牲。身为反坦克炮兵,唐栋背负着80多斤重的炮管和其他装备,在没膝过腰的积雪中摸爬滚打藏,冻伤碰伤是家常便饭,两个月竟没脱衣睡觉,结果让虱子闹翻了天。
边防哨卡,白天兵看兵,晚上星看星,新兵信多,老兵梦多,成了边防连队最丰富的“自由活动”。唐栋入伍时带着一摞书,也带着能写能画自编自演的小本领,很快适应了火热的军营生活,但没人知道他总是悄悄写着什么。
1975年建军节,《新疆日报》一个整版发表了他的小说《铜墙铁壁》,有人告诉指导员:唐栋说这小说是他写的。指导员批评唐栋:做人要诚实,这小说的作者跟你同名同姓嘛,怎么能说是你写的!他不置可否。那时连队把战士写小说之类的事看作“不务正业”,再说,一个小边防战士,怎么可能在报纸上发表一整版小说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同期的战友大多先后退伍了,唐栋也收拾好积攒的一厚沓小说散文诗歌草稿,准备还乡继续当教师,不料却被新疆军区宣传部文艺科借调去搞创作,但军区正式调令发下去半年杳无音信,年底,等来的却是连队的退伍命令。
当他办好复员手续到乌鲁木齐转车,就在火车将要发车前,送兵的干部喊着唐栋赶快下车。原来,军区机关得知唐栋退伍,打问清车次,才半道把他截住,带他去军区话剧团当了编剧。这样,他又当了一回兵。那时军区十几年没有原创戏剧作品了,而他的小说《兵车行》、话剧《草原珍珠》《天山深处》(与人合作)等获了大奖,于是上级参照军龄等条件,一步下了正连职创作员命令,他终于提了干,不久又有幸进入鲁迅文学院、北大作家班深造,也一步步向着中国文学与戏剧艺术的高峰进发。
阿拉马力,唐栋的第二故乡。他说,一生中吃苦最多、也最开心最难忘的,就是皑皑雪原与百花盛开的阿拉马力,“它把我的灵魂紧紧包裹,改变并塑造了我的筋骨。”
高原的冰与火
身在金城,梦在天山。1985年,乌鲁木齐军区与兰州军区合并,他成为兰州军区文艺创作室的创作员,奋力续写着“冰山文学”新的篇章。
“冰山文学”的处女作是《兵车行》。当年在新疆,他跟随首长登上了喀喇昆仑山海拔五千多米的神仙湾哨所。与婀娜多姿的阿拉马力相比,神仙湾却是“离天堂最近”的死亡之地,高寒缺氧、强烈的紫外线与闭塞,让蔬菜、睡眠与家信都变得极度奢侈,一代代官兵带着一身伤痛与后遗症离去……这里是没有火焰的熔炉,却锤炼着战士们钢铁般的意志与忠诚!
不到神仙湾,不知神仙难。这是一群真正的神仙,真正的“元始天尊”的天兵天将!而若非戍边人,谁解其中味?唐栋眼湿了心碎了,灵魂与信仰、使命与悲壮,交替碰撞出了一首响遏行云可歌可泣的高原诗史——他把自己幻化成了一轮“秦月”,一个唯一的白衣天使,把一群生死兄弟浓缩成汽车兵“上官星”,一颗自己只见过一次却不得不牵挂一生的星!这场生死营救,没有硝烟也没有一句豪言壮语,情节简单得只有暗夜与大风雪,车灯与白骨燃烧的篝火,却将那人生大境、军人大美与生命的真谛,都镌刻在滚滚高天上!《兵车行》发表后,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改拍成电视剧,翻译为多国文字,文学大家刘白羽称其为“一曲悲壮庄严、回旋不已的葬礼进行曲”,至今仍为短篇小说中的珠宝。
唐栋说,文学见不得捕风捉影胡编乱造,倒喜欢作家把自己压得很低很低,越是压到泥土里,越能发现小草的坚强与崇高。在高原,树木的尽头是小草,连小草都无法生存的地方只有军绿色,正是那些平平淡淡默默无闻的战士,那些一抓一大把的感天动地的平凡和真实,汇聚成崇高的英雄主义与献身精神,文章的感召力生命力就在其中。
冰中有火有绿,有大美也有大爱。是的,唐栋的“冰山文学”写的都是新兵老兵退伍兵,老兵读了热泪盈眶,新兵读了意气风发,退伍兵读了梦回军营。像一个年轻的士兵汪哈哈经过苦难历练成坚强战士的《雪线》,自称“雪岛”战士扎根边疆的《雪岛》,机智勇敢的汽车兵刘汉洲的《雪神》,刻画坚毅沉着的班长的《野性的冰山》,《沉默的冰山》中把一生默默献给雪原的杨福,《冰山下的驼铃》中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义务种菜的老兵吴根茂,《孤烟》中独自守护老营房的晁浩北,还有《失踪的士兵》中被冰雪吞噬了的士兵章土豆,以及《喀喇昆仑的呼唤》《归》《歌星明天来》等,写的都是困苦艰险与牺牲,更是神圣的使命、战士的本色!
文学是世态的晴雨表。纵观“冰山文学”的战斗与艺术色彩,也让那些一味迎合世俗、灵魂颠倒、阴阳怪气的庸俗作品相形见绌。石有火,木有火,冰亦有火!而物质金钱名利,在冰火同炉的雪域,在革命英雄主义面前,则显得那么渺小浅薄甚至猥琐。
舞台的妖与神
正值文学创作最旺盛的时期,唐栋调任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团长。该团久负盛名,其前身是井冈山时期成立的战士剧社,罗荣桓、罗瑞卿、钱壮飞等著名将领都曾在战士剧社的舞台上演出过。至此,唐栋也从文学创作转入了戏剧创作。他说,这种转变不知不觉,身不由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自己在戏剧创作的道路上不停地往前走,起初是“工作需要我写”,后来就成“我自己要写”了。
唐栋说,写小说、散文,基本是作者个体劳动的自由挥发,不必“群体参与”,但剧本走上舞台是文学、表演、美术、建筑、音乐、舞蹈等艺术的综合,一切人物、情节、场面与矛盾冲突都限制在舞台和一定的时间内,直接面对观众,因而高尔基说:“剧本(悲剧和喜剧)是最难运用的一种文学形式,其所以难,是因为剧本要求每个剧中人物用自己的语言和行动表现出自己的特征,而不用作者提示。”
选材、破题、裁剪、艺术感染力,唐栋日夜思索着与之相关的舞台呈现,围绕鲜明的人物性格、生动丰富的情节、精练而富有震撼力的语言,塑造着他心目中一个个崭新的舞台艺术形象,在关汉卿、莎士比亚等戏剧大师的经典作品中寻找悲剧与喜剧的爆发点,也在古为今用推陈出新上走着自己的路。他创作的一部部话剧,接二连三闪亮登台京沪穗,尤其是反映军队在改革大潮中发生巨变的《岁月风景》、为庆祝香港回归创作的《宋王台》、描写长征路上文艺宣传队的《天籁》、表现解放海南岛战役的《红帆》等,均获得巨大成功。这些剧作,一个难能可贵的鲜明特色,就是不写花前月下的才子佳人,而是为时代为英雄为祖国而歌。
眼见打情骂俏、戏说帝王、抗日神剧等“撒娇式”“快餐式”“应景式”的失真、失忆的剧目粉墨登场,另一个社会现象深深触动了唐栋的神经。在一些书店,曾被共产党人视若至宝的《共产党宣言》却被束之高阁或摆放到角落。他看过一个调查报告,许多党员干部没有读过《共产党宣言》,甚至不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谁!2010年,他创作的大型话剧《共产党宣言》,像一把天火烧醒了人心,映红了无数先烈血染的大地。
其实,这部话剧表现的不是马克思恩格斯的故事,而是上世纪20年代广州一个商人家庭,在《共产党宣言》的思想引导下,为实现追求理想救国救民的大目标,女共产党人林雨霏与前夫、儿子等,摒弃私利私怨,鼓动全家投身革命,以不惧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气概,诠释了一部“活”的《共产党宣言》:“一个人没有信仰,就没有追求、没有道德、没有廉耻,即使拥有一切也会心中空虚;一个国家没有信仰,就没有正义、没有公平、没有尊严,就会乱象丛生……”该剧上演后,连续在全国巡演一百多场,四次进京,场场座无虚席,好评如潮,引起了空前共鸣,荣获第十届“文华大奖”“文华剧作奖”“文华导演奖”“文华表演奖”及中国话剧“优秀剧目奖”、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等多项大奖,剧本被多地改编移植或者学排,由西安话剧院学排的该剧就曾于去年11月来宝鸡市演出。
退休后,他仍然是个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兵。专业技术一级、文职一级,这样高的级别,大可闲情逸致养老了,但他的心愿依然炽烈。2017年,他根据原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已故麻醉科副主任陈绍洋的感人事迹,为西安演艺集团创作的话剧《麻醉师》,又成为一部感人肺腑的正能量文艺精品,短短5个多月时间,跨越19个省、直辖市的45个城市,行程逾两万公里,创造了陕西文艺精品“走出去”的奇迹。去年5月,他为西安话剧院创作的话剧《柳青》,再次生动展示了柳青深入生活、扎根基层,为人民著书立说的思想情怀和光辉形象。该剧目前已被陕西省推荐参加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角逐第十六届“文华大奖”;他为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创作的话剧《苍穹之上》、为重庆歌舞剧院创作的舞剧《杜甫》,也同时被推荐参加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而在陕西举办的上一届中国艺术节上,他同样有三部作品参加:话剧《麻醉师》、舞剧《沙湾往事》、歌剧《天下黄河》,总共十部获得“文华大奖”的作品,其中就有《麻醉师》和《沙湾往事》。这一现象,实属不易。
青铜的刚与柔
走南闯北,怀揣乡愁。唐栋说,当兵大半辈子,啥苦也吃过,啥事也经过,唯有乡愁斩不断、理还乱。乡愁不只是思念父母乡亲,更多的是对农业文明的思考。打开史册,我们民族能在艰难困苦中延绵五千多年,都得益于充满创造的农业文明,而今它的文化音符丢失得越来越快,而意识形态领域的沉渣泛起,正是这种急功近利顾此失彼所造成的恶果。“我不是复古,也反对复古,我是呼唤着为子孙留下一座文化长城,这就是我要把《青铜密码》搬上舞台的初衷。”
宝鸡作为中华文明的源头之一,有许多瑰宝般的文化遗产像青铜器一样需要仔细琢磨它的思想精粹。从大禹铸九鼎始,中国进入青铜时代。到了商纣,统治者以为凭借最高超最坚硬的青铜冶炼技术,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但却忘记了与民休戚与共,才是江山最坚硬的屏障,而西周播撒仁政,集合着最柔软的人心以弱克强,这就是治国的核心密码。唐栋说,习近平总书记号召我们要创作“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我想,《青铜密码》不仅是故乡宝鸡的第一部大型舞剧,而且必将以思想内涵、精神高度和文化魅力,成为助力宝鸡‘四城’建设的一张新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