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我又一次置身于那片原野。
一畦一畦的稻田泛着绿浪,在大地上翻滚着、欢笑着,与地头田埂间的绿树遥相应和,发出呼啦啦的声响。稻香弥漫四野,明丽的阳光毫无遮拦地铺洒下来,草木庄稼全笼着一层金黄的光晕。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我们几个孩童手提草笼,一路蹦跳着,采一朵开得正好的打碗碗花插上辫梢,追逐几只在草叶间停驻的红蜻蜓,敛声屏气,轻轻拨开几丛稻子,寻觅那只时唱时停的青蛙究竟隐身何处,待那鼓着大眼睛的家伙刚现了形,一个箭步猛冲上前伸手去扣……
惊醒后,举目望向窗外,天光微亮,不由怔怔地发了一会呆。我知道,自己是想家了,还有那一大片一大片铺展在故乡原野上的稻田。家就在我抬脚即可抵达的一百多里路外,只是那些葳蕤的稻田,我又该往何处寻觅?
从记事起,便一直为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而自豪。故乡地处秦岭北麓、关中平原西部,隶属于渭河南岸一个叫安乐的小镇,相传原是三国时期刘禅的封地。安乐,顾名思义,安居乐业、安稳和乐、安泰康乐,凡此种种,都给人一种安宁和美的感觉。这里地处褒斜古道的最北端,源于太白山深处的石头河经由此地跃出秦岭,浇灌沿途千亩良田。故乡的土地不仅产小麦、玉米等北方作物,更兼产稻谷鱼蟹、青葱竹林。尤其每到夏季,到处流水淙淙,满目葱茏,稻花飘香,素有“小江南”“安乐窝”的美称。因物产丰饶,民风淳朴,这片土地敞开胸怀接纳了四方来客,在安乐的每一个大小村落里,都有外地人落户或入赘,淳朴的乡音里夹杂着四川、广西、河南、安徽等各色外地口音。
据老人们说,故乡种植水稻的历史,最早源自三国时期,诸葛亮率十万雄师出斜谷北伐,率兵士垦荒而成诸葛田,将带来的军粮稻谷在此地播种,耕作稻谷的技术习俗由此散播开来。在安乐大地上,每年六月初麦子收割后,成片的麦茬地被注满水,变成亮晃晃的水田,每块田里都有人在忙着插秧。没几天工夫,翠绿的秧苗一畦接一畦,与田间地头的绿树连成一片。这时候的田野,近处的翠绿,远一点的墨绿,绿得鲜亮,绿得有层次,绿得那样美不胜收,让你觉得眼前即是一幅铺展开来的巨幅画卷。夏日夜晚,清风送来早稻的清香,耳畔满是阵阵蛙鸣,像唱和,似比赛,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总令人想起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词句。
金秋十月,稻谷成熟了,目之所及橙黄一片,田野氤氲着稻谷成熟的气息。清凉的早晨,沐浴着灿烂的秋阳,四五个壮年男子拉着四四方方的“拌筒”(将稻穗撞击摔打下来的一种农具)上地了,后面跟着几个着花绿衣衫的女人。田地里,男人们两两结伴,在“拌筒”左右抡圆了臂膀摔打,女人们一字排开弯腰收割,时断时续的说笑声,镰刀碰触稻秆的“嚓嚓”声,还有那颇富节奏感的“嗵嗵”声,合奏成一曲欢快热烈的田间交响乐,响彻寥廓的万里晴空。直到颗粒归仓,稻草拉回场院堆成垛,田野才渐渐归于沉寂。
土地上周而复始、繁重冗忙的农事,孩童们虽不大参与其中,农忙时节也会搭把手,竟也挖掘出不少乐趣来。譬如插秧,先要将足够多的秧苗送进水田各处,人们才好一字排开逐行插播,运送秧苗的任务便常会落到半大孩子身上。乡下孩子无论男女,都是泥巴地里摸爬滚打长起来的,值此烈日炎炎,对那清凉惬意的一大汪水田早已心驰神往,单等一声令下,麻利地挽起裤腿,径直跳入水田中,两手各拎一大簇秧苗蹚水前行,抵达目的地后,再折返至田埂,如此周而复始。也有些机灵鬼,慢慢摸着门道了,会拽住那秧苗,伸直胳膊使劲一抡,一道道弧线从半空滑过,随着“扑通”几声,一簇簇秧苗便在水田各处开了花。秧苗备足了,孩子们也会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字排开,弯腰屈腿,将一株株秧苗插入酥软的泥土。这活计不累,没多少技术含量,反倒有些游戏的味道,通常会在孩子们争先恐后的角逐中落下帷幕。此外,水田里总有蛙鸣声声,各处蹦跶的绿色身影逗引得孩子们心头发痒,劳作的间隙,总能逮几只白肚绿衣的大青蛙,也有拖着长尾巴的小蝌蚪,黑黑的,盛到瓶子里带回家,没几天,便出落成几只呱呱叫的小青蛙来,煞是可爱。
还有收割水稻,也会被孩子们演绎成激烈的阵地战。大人们总是循规蹈矩,伴着镰刀碰触草叶的咔嚓声,一排五六株水稻应声而倒,渐渐地,稻田里便空出大片齐整的豁口来。小孩子则不然,挥着镰刀,想割几株就割几株,想往哪个方向便往哪个方向,左面挥舞几镰,又转向右侧,咔嚓声响处只看见稻谷晃动,却总寻不到人影。不多一会工夫,几条黑魆魆的隧道便延伸至稻田深处,歪歪扭扭,曲折逼仄,我们美其名曰“打鼠洞”。这样的时候,大人们脾性大都极好,对孩子们的顽劣少有斥责,甚至还乐呵呵的,大抵也因了眼前这丰收在望的喜悦吧。
故乡所产的稻米,虽谈不上享有盛誉,倒也远近闻名。一直记得初中语文课上学到《梁生宝买稻种》一文,老师说梁生宝夜渡渭河购买稻种的地方应该就是本地时,课堂上一片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喧哗。故乡的稻米哺育了勤劳纯朴的乡民,也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高产的稻米远销省内外,连稻草也变废为宝,被编织成袋子销往各地大大小小的砖窑。乡村里总有一些勤快人家,农闲时节每日早起晚睡制作凉粉,在渭北塬区走乡串村挣些辛苦钱。生在米乡,家家户户的女人几乎都会以米为原料做成各色吃食,香甜的米面糍粑、端午节的甑糕、玉白润滑的凉粉、甘甜若酒的醪糟,都是饭桌上不可或缺的佳肴。
连畦成片的稻田,晶莹玉润的大米,不光吸引无数外地人的目光,在渭河以北乃至周边县区人的心里,也实在是艳羡不已的。在我后来外出求学工作,每每谈及故乡时,总有人连声惊叹,言语间充满无限向往。遗憾的是,大约只是近十年的光景,风云突变,成片成片的猕猴桃、樱桃树雨后春笋般涌现在故乡的原野上,林立的水泥杆、蛛网般的铁丝替代了丰茂的庄稼,用来种粮食作物的土地越来越少,一些散落在果园罅隙里零零星星的庄稼地,在收割完麦子之后,也不再蓄水做秧田,而是栽植了玉米、高粱等旱田作物。这种变迁是突兀的,也是无法阻挡的,石头河水库的水被引供西安和宝鸡城市生活用水,加之沿河修建的一些工厂污染了水质,以前四季奔流的浩荡石头河已成一脉细流,难以供给中下游稻田的用水,何况直线飙升的水费已远远超出了农人的承受力。终于有一年夏天,我在村子周围的原野徘徊良久,竟然没有觅见一块稻田。久久地,我凝视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心里满是失落与悲哀,那些稻花飘香蛙鸣声声的良辰美景,那些稻米满仓的富足与优裕,终究是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了。
其实,不只是我,那些同我一样生长于斯的人,那些被故乡稻米喂养大的一茬茬孩子,在电话中、微信群里,也时时发出与我同样的悲戚与慨叹,大家畅谈着那些洒落在稻田里的快乐时光,也不止一次地希冀着,在这片土地上消逝多年的水稻,终有一日能重现姿容。
年初,有初中同学打来电话,说县上已决定对石头河沿岸实施千亩稻田的在建工程,估计一两年后,我们的故乡不只会恢复鱼米之乡的秀丽,还将以千亩稻田水韵江南的空前盛景,华丽现身于世人的眼前。接二连三的好消息接踵而至,石头河滩开工拓荒,铺土耘田,荒芜的田园开始修整规划了。端午节回乡,在故乡的原野上,我惊喜地看见了几处闪亮的水田,秧苗绿油油的,是那种久违的、抢眼的绿,夹杂在猕猴桃和樱桃园之间,愈显妩媚与丰饶。
想来也是,穿越尘世的风雨,水稻已经在安乐大地上站立了几千年,与生灵万物水乳相融,不可分割,成为这块土地不可替代的标志。水稻,就是这块土地的灵魂。我相信,短暂的迷失过后,必将是恒久的永存,土地不老,青青稻田永不消逝!
(赵洁:岐山人,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市职工作协理事,散文《最后一座麦草垛》获第二届“丝绸之路”青年散文大赛铜奖。散文集《花开半夏》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