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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油
◎刘青峰

  我小的时候正值人民公社时期,农民吃粮吃油全靠集体分配。若是人丁兴旺劳力多的人家,在分粮分油时往往会得到优先的机会。你可别小瞧这个机会,一旦有了这个机会,他们便会挑最好的往自家的麻袋、油罐里装,分的粮食和食油杂质相对少一点,可用的东西自然就多。一头沉或穷困潦倒的小家小户分得的东西相对来说杂质多、质量差一些。
  我们家因为父亲是吃公粮的,常年在外干事,家里孩子多且都小,劳力只有母亲一人,是典型的一头沉家庭。每年“劳动决算”时须给生产队补交不少的钱。那个年月交钱不顶事,生产队要的是劳动,只要劳力多、挣的工分多就是英雄,就能在人前说硬话,别的都没用。因为没底气,分粮分油时母亲总是怀里夹着口袋、手里提着油罐,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眼睁睁地看着好粮好油被别人分走,粮油装得质量差倒是其次,心里的感受才是最难的煎熬……
  由于我们生产队种的油料面积大,经营得也好,每年我家分得的清油大概两大油罐,惹得邻村的亲戚们都眼馋。邻村人分得的油少,炒菜一半油一半水,清水寡味,人们望油兴叹。每年夏收忙罢,总有邻村的亲戚以各种理由七姨八舅地领一大堆孩子来我家蹭吃蹭喝,名曰“拜夏”。关键是母亲也好这一口,似乎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充分显示出我们村的富有,才能显示出她当初悖于家长意愿而嫁到这个村的正确,才能抚平她孱弱的心脏被生产队分粮分油时划伤的裂痕。每临亲戚拜夏,我们兄弟姐妹就迎来了好吃好喝的好日子。油竟然是不经吃的,亲戚还没完全撤离,母亲便惊讶地发现,第一个油罐已经只剩下半罐板结的油泥,无论使多大劲,再也无法压榨出更多的油水!这时候,母亲不得不心疼地打开本当立冬后才能打开的第二个装油罐,踮起脚丫,一勺一勺地将她本打算以此喂养她那一群馋得恓惶的孩子的清油倒在锅里,让火煎得冒泡,生烟。当热油与食材相遇突然发出“哗”的一声炸响的刹那间,母亲似乎在经历一次意想不到的“核爆”——她心里隐隐发疼,她疼家里的油!
  油被吃得差不多只剩下两半罐油泥的时候,母亲吃力地将两个油罐,一个一个搬下条桌,放在低处的条凳上,从一只赭红色的油罐中,一勺一勺地将半罐油泥,装进另一只赭红色的油罐中。装完全部的油泥,再将一条细密的白纱布结结实实地团成球,严严实实地塞进装有油泥的罐口,最后再用细麻绳绕着罐口紧紧地围扎。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要请外祖母来我家熬油。外祖母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熬油把式,是有名的油婆婆。中秋节前后是熬油的唯一佳期,也是油把式们最显摆的时节。外祖母虽然格外疼母亲,但在熬油的黄金期请她,她也很不利索。母亲隔三岔五地往外祖母家跑,每次少不了带礼品,一次一帕鸡蛋,一次一个西瓜,一次一包点心。外祖母收了礼物还骂人:“吃油跟喝水似的,即使将油瓮扳倒专门给你倒,你们还是没得油吃,时候未到,回家等着去。”母亲怏怏回到家,快嘴的大妹却埋怨着说:“我祖婆不近人情,咱不吃油,咱要回咱的西瓜,吃西瓜。”母亲白眼一翻就骂:“西瓜想疯了你,一边待着去!”我们兄弟姐妹一溜风悄悄地贴着墙根溜掉了,只剩母亲望着油罐发呆……
  农历八月十三傍晚,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天天盼着的外祖母终于头顶黑帕、怀裹一襟辣子黄瓜,迈着一双三寸金莲,风飘一般踏进了我家的门槛。我们兄弟姐妹像一群伸长脖子的鹅,围着外祖母欢腾雀跃。外祖母以为我们稀罕的是她,就爱怜地挨个摸着我们的头说:“快把门关了,别让人看见我,我撂下了五六家的活,偷空给你家熬油,会得罪人的!”我们赶紧抢着关门闭窗,悄声碎语,不敢大声说话,五双眼睛一齐瞅着高高置在花梨木条桌上的半碗油,不停地舔嘴。母亲说仅剩的这点油是专用招待外祖母的,我们连续二十多天未见一滴油星子,早就盼着外祖母的到来。她一来,高处的那半碗油才能下锅,我们才能借她沾光。母亲安顿好了外祖母,到邻居王婶家借来五个鸡蛋两根葱,刀如闪电般地给外祖母炒了一盘鸡蛋、一盘土豆丝,煮了一碗细素面。外祖母布满褶皱的嘴皮,上下碰撞着将两盘菜一碗面吃了个精光,我们兄弟姐妹一条线站在一旁“痛诉”外祖母的肚子大,装得多!在外祖母吃饱喝足、对着煤油灯点烟锅的空当,大妹麻利地将外祖母用过餐的盘子、大花碗撤离,一个人站在没光线的灶火旁偷偷舔油星。母亲隐隐约约窥见,不作声,只流泪,但不敢让外祖母瞅见,就背过身擦眼泪。
  外祖母吸饱一管旱烟,身子一斜伸头通过门缝探了探门外的光景说:“时间到了。”她就爬下炕沿,从随身携带的黑包袱里抽出血一般红的油蜡一根和一些其他物品,招呼我们将装满油泥的油罐搬到院子,用一条木板在月光充足的地方,临时搭建了一个熬油的场地。八月十五晚,外祖母赶走家里除我之外的所有人,便开始了她的熬油营生。在其他人都走完之后,外祖母从院子的月光下吃力地抱回大红油罐,一番准备之后,才拿起马勺往锅里添水,点火烧水。等水完全沸腾后,铲两碗油泥和在沸水中用擀杖使劲搅,顺时针四十九次,逆时针四十九次,歇一会儿再循环搅。四百九十次时,再加水加油泥,加火再搅,周而复始又重复四百九十次,再倒入外祖母自带的配料一勺,再熬再搅四小时,然后出锅,盛瓷盆沉淀,第二锅开始如法炮制。直到天明,两盆熬油清亮亮摆在了条桌上。十六日晚上,外祖母将两盆油水倒进一个釉罐,用纱布塞严包实,抬上条桌,并告诫母亲:“七日内不得开罐用油,如若不然,往后你们也没得油吃!”
  在外祖母走后的第十天,母亲打开罐子舀出了第一勺油,用它给我们炒了一盆大烩菜,大家吃得心满意足、汗流浃背。也许因为没沾荤腥的日子太长,在我看来,外祖母用油泥熬成的油,除了冒黑烟、杂质太多、菜颜色稍黑一点外,其他没有多大区别,吃到嘴里和原油一样香,咽进肚子一样舒服,而母亲却惋惜地说:“油太少了,最多四碗,油质也太软,不经吃。”虽然受了母亲情绪的影响,我也有点茫然若失,心里痒痒得难受,但用油泥熬油的经历却在我幼小的心里播下了种,扎下了根,忆起来苦,品起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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