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培璞(后排右)和孩子们在一起。 麟游县防疫站退休职工王治文介绍殷培璞曾经用过的自行车。 本报记者孙海涛
六盘山深处,有个在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小村庄——麟游县崔木镇杨家堡村。十几年间,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蹦蹦跳跳的顽童,还是西装革履的城里人,路过村头的一座无名山时,都会默默地向着小山三鞠躬,甚至泪洒当场。
无名山上葬着谁?用当地村民的话来说,葬着“‘送走瘟神’的老人”殷培璞。
殷培璞,1921年生,拥有包括“卫生部地方病专题委员会副主任”“全国医药技术革命先锋”“知名骨科专家教授”等众多金字头衔。为何这位医学泰斗会葬在六盘山深处?原来,他生前曾在麟游的山岭间与“大骨节病”斗争了20余年,直至临终前亲手指定了自己的埋骨地,“我要躺在这里亲眼看着后来人是怎样给大骨节病‘送终’的!”
时光倒转,大医精诚,让我们回到殷教授生前那段可歌可泣的岁月。
“乡亲们,你们的苦我知道”
1978年夏,麟游县崔木镇杨家堡村,家家户户都在打场晒麦。一个两鬓斑白的城里人背着包袱来到这个小山村。
“家里几亩田,麦子够吃不?”城里人问。
“20亩地,不够一家人的口粮。”村里人答。
“为啥?”城里人问。
“‘拐拐’太多,干活不行,吃饭行哩!”村里人答。
乡亲们一片哄笑,“拐拐”指的是大骨节病患者,一旦得上这种病,膝部、肘部、踝关节变形扭曲,轻则干不了重活,重则残疾卧床。笑声中,几个“拐拐”挪动着“X”形腿和“U”形腿慢慢离开人群,满脸失落。然而,这个城里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就是殷培璞教授。
是啊,类似的情景他在麟游县很多山村都见过,在麟游一些偏远山区,“拐拐”比例高达50%以上,每当村里有新生儿,父母心里只有一个祈求——老天爷啊,千万别让娃娃变成“拐拐”。
对于山里人来说,“拐拐”防无可防、治无可治,就像一场上天降下的瘟疫。大骨节病盛行的村子中,小伙子家出再多彩礼,也娶不上外乡闺女,山岭间撂荒成片的土地,只因缺少壮劳力,镇上的年集中,外来客商对走路姿势怪异的本地人指指点点,甚至引发斗殴……
“乡亲们,你们的苦我知道!”殷教授决定,就在这杨家堡村住下来,目的只有一个——“送走瘟神”。
一间土坯房中,三块圆石上架口黑锅就是厨房,一锅杂粮面扔上几片包菜叶就是正餐,放倒一个旧柜子,上覆几块木板,一张床就地出现……麟游县防疫站退休职工王治文清楚地记得,那房子实在是太“寒酸”了。
但就在这间房子里,殷教授指导全县完成了地方病普查工作。数据显示:1978年,麟游县大骨节病患者超过1.7万人,患病率高达28.89%,这意味着,每10个麟游人中,就有3个“拐拐”。
不久后,县政府在殷教授的建议下,开始动员严重患者进行手术治疗。殷教授对他的医术很自信,他相信,自己的手术刀能让很多人重新站立起来。
然而,事与愿违,或“不愿挨一刀”,或“祖祖辈辈都这样”,或“先看别人治”,殷教授和他的团队落入了“无刀可动”的窘境。怎么办?殷教授决定,用事实打消人们的疑虑。
距殷教授住处不远,10岁的李东林每天上学都忍受着大骨节病带来的巨大痛苦。他家距村上的小学不过30米远,他却要一步一挪地走上10分钟。那一天,殷教授在上学路上问他:“娃娃,想跑起来不?”“爷爷,我想。”“好,给我三个月。”……
“拼了老命,我也要‘送走瘟神’”
坐上汽车,李东林这个山里娃第一次来到城里。殷教授不但承担了他的全部费用,还操刀为这个山里娃剔除腿关节中的骨刺和游离体。
一个月过去了,李东林踱出了家门,两个月过去了,他能快步走了,三个月过去了,他跑得飞快。村里人说,殷教授是神仙,能把娃娃从“瘟神”手里抢回来哩!
又是接连几台手术,殷教授在县医院操刀,患者奇迹般好转。一传十、十传百,麟游的群山沸腾了。很多人慕名前来做手术,殷教授来者不拒,每天的手术表安排得满满当当。
上世纪80年代初,吕银玉刚刚来到麟游县医院工作,回想起30多年前那段在手术台上给殷教授当助手的经历,他很动情。
“医德,他身上有真正的大医之德。”吕银玉说,有些病人很穷,连到县城的班车票和伙食费都没有,殷教授知道后,就默默地资助这些病人。同时,患者都指名要殷教授主刀,他从不推辞,手术一台接一台,经常一站就是大半天。有一次手术过程中为了抢时间,他甚至站着尿到了裤子里,但手术却非常成功。
稍有空闲,殷教授就开始了他的“跋山涉水”之旅。一根齐肩木棍,能当手杖、能防狗咬;一双“解放鞋”,能走山路、能蹚泥路;一袋烧饼,能当早餐、能当午餐;一辆二手自行车,大路“人骑车”、小路“车骑人”……尽管已是花甲之年,但殷教授却用双脚踏遍了麟游1700平方公里内的所有乡村,用他的话说,“拼了老命,我也要‘送走瘟神’。”
麟游县医院骨科大夫王继科清楚地记得,有一段时间,殷教授走乡串户走访病人时都会在自行车上驮一个木板凳。原来,很多大骨节病患者双腿扭曲,上厕所时蹲不下去异常痛苦。殷教授就想了一个土办法,在木板凳上挖个圆洞,病人就能坐着如厕了。本来他只动手做了一两个,但很多病人却希望用上这个特殊的板凳。殷教授一咬牙,联系县里木器厂,
自掏腰包定制了100多个这样的板凳,并借着走乡串户的机会给他们送过去。
“换人不换事,我走了你们接着干”
寒暑更替间,殷教授已满头白发、双手老茧,却依然旧衣旧裤,朴素如初。朴素的外表下,老人那颗大医之心依然炽热,他在思索,我老了,还能再做几台手术?又该怎样去拯救这六盘山中下一代的娃娃?
大骨节病,在医学界至今没有精确找到致病症结,但公认与水质、食物和儿童的抵抗力等息息相关。水质可以打深水井解决,食物构成可以慢慢改善,但儿童抵抗力怎样提高呢?
看着杨家堡村瘦弱的儿童,殷教授打心底难过。他找到村小学校长,说出了一个惊人的计划——由他个人出资,购买海带、黄豆,给孩子们补身体。为什么要购买这两样食品?原因很简单,海带和黄豆不算太贵,海带补碘、黄豆补蛋白质,正是山里孩子们最缺乏的营养物质。
杨家堡村村支书单成军清楚地记得,熬好海带黄豆汤那天,殷教授给100多个孩子每人舀了满满一碗。孩子们拿出自带的冷馒头,就着热汤“吸溜吸溜”喝起来,殷教授在一旁满脸慈爱地笑着。
1比100,殷教授在用自己的积蓄坚持着,然而三年后,他终于被孩子们“喝穷”了,他负担不起这看似平常的海带黄豆汤了。得知这个消息,乡亲们自发行动起来,东家拿出了皱皱巴巴的“大团结”,西家背来了隔年的半袋黄豆……
海带黄豆汤是“爱心汤”,更是“试验汤”。坚持四五年后,村民惊奇地发现,这些喝汤的孩子,居然没有一人患上大骨节病。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殷教授的推动下,全县广泛推广了“改水、食杂、讲卫生”的大骨节病预防方法,投资打出了上百眼深水井,3000多名群众搬出了大骨节病高发重灾区……时光如梭,殷教授一天天老去,但他却对学生们说:“换人不换事,我走了你们接着干。”
2004年9月16日,殷教授去世了,享年83岁,他留给麟游的,是600多台手术记录,上万次的诊疗笔记,数十万字的科研报告……噩耗传来,哭声震动山间,人们不相信,多好的人啊,怎么就这么走了!
14年过去了,殷教授就葬在六盘山深处的无名山上。不久前,王治文、李东林、吕银玉、王继科等很多人先后去坟前扫墓。一壶老酒,几束山花,他们不约而同地要告诉殷教授两个好消息:其一,最新普查显示,麟游全县9.2万人中,40岁以下人群已经完全消灭了大骨节病;其二,麟游未来还将大幅增加大骨节病救助支出,让更多患者看到康复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