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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娘子
吴克敬

  饭送给饥人,话说给知己。——西府民间语录 
  




  “花儿”不叫唱,叫漫。为什么叫漫,花儿娘子不说别人就不知道。总之,花儿娘子很会漫甘州歌谣花儿,听说漫得还特别好。在嫁往陕西西府的路上,要翻越连绵不断的陇西群山,山高沟深;翻得人走不动时,花儿娘子就会漫一首花儿,给自己,也给陪她一路走来的人鼓劲。那时候,花儿娘子漫的都是叫人开心的花儿。但是到她磨了两脚的血泡,再走两步就能走进她嫁的人家里时,却在家门口漫了一首曲调和词谣悲凉的花儿:走来走来(者)越远的远了眼泪的花儿哟哎嗨哎哩的嗨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走来走来(者)越远的远了心上的愁肠哟哎嗨哎哩的嗨心上的愁肠就结重了
  花儿娘子嫁到的是西府的凤栖镇。这个镇名好听吧?而这是与远古的一个传说连在一起的——传说贤达的周文王姬昌,在这里看见岐山顶上,飞翔着一只羽毛花彩的凤凰,朝着山下的他嘤嘤地鸣叫着,以为吉祥,就把他近旁的一个小村命名为凤栖镇。传说还有一个极美的补充,说是凤栖镇有个叫箫司的小伙子,吹得一口洞箫,那一日心中烦恼,独上华山峰巅,吹箫解闷,清幽缠绵的箫声,随着天上的流云,传到弄玉姑娘耳朵,使弄玉姑娘情窦大开,摇身变成一只凤凰,去和箫司鸾凤呈祥了。
  花儿娘子是弄玉一样的凤凰吗?迎娶她的凤栖镇首富门坎精,当时还不能肯定,他甚至在揭去新娘子的盖头时,心里竟有一缕慌乱和不安。他期望远路娶来的花儿娘子,能改变他的命运,康康健健地坐在炕头上,为他传宗接代,香火永续。
  门坎精家有良田百三十亩,庄舍两进,骡马牛羊猪,鸡鸭猫兔狗,农家能养的活口,在他的庄舍里嬉闹欢叫,营造出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就是养活不了一个女人。在迎娶花儿娘子之前,门坎精已吹吹打打地娶回家三房女人,可时间不长,三房女人又都被吹吹打打地送出门,在他家的祖坟里,添了三堆新的坟头。于是就有了一种说法,不仅在凤栖镇,甚至在西府的村村寨寨都流传着,说是富有的门坎精洞房里太“残火”(西府方言,厉害的意思),一般女人招架不住,费人得很!这对已到中年的门坎精十分不利,他四处托媒,重金聘约,却再也聘不来一房女人了。
  门坎精十分悲哀,又十分无奈地上了甘州。西府人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甘州办女人的,除非家里穷,穷得一家合穿一条裤子,穷得锅里只有一把米,才会狠了心,上甘州办一个女人下来。办来的女人,肯定都是比西府穷家更穷的甘州人家女子。
  这是没奈何的事。凤栖镇的首富门坎精,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二
  门坎精在无奈和哀伤的日子里,欣喜地感受到了花儿娘子的能耐,她的生命是顽强的,更是强盛的,没出三月,便口吐酸水,为他怀上了门家的种,六个月肚子鼓得像山包,十个月瓜熟蒂落,生下了一胎呱呱大哭的娃子。好事一来,水阻土挡都掩不住,花儿娘子给门坎精有板有眼生养着,门坎精就掩饰不住地高兴起来了。后来,在他满头白发、病卧炕上、快要咽气的时候,还眼泪汪汪地牵着花儿娘子的手,说着他的幸福。
  门坎精说:你是弄玉,你是凤凰,你是我的好老婆。
  门坎精的好老婆花儿娘子,微微地笑着,她的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她看着就要辞世的老头子,很平静地说:我给你漫一首花儿吧。
  门坎精爱听花儿娘子漫花儿,凤栖镇的人都爱听花儿娘子漫花儿。她给老头子漫的最后一首花儿,听人说,把凤栖镇的人全都漫哭了:去了去了实去了麻荫凉(者)掩着个路了眼看着拉着你还是去了活割了心上肉了雀儿虫儿吃白菜尕羊羔儿要吃个水来阳世上人多少了你等着我跟你去来早起里哭来晚夕里号眼泪水淌成个河了杀人的刀子是你前头的路把想你的人活活给宰了
  花儿娘子漫着给她家门坎精的送丧花儿,时间已经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凤栖镇全村出动,男女老少都去送葬了,有两位腿脚不便的人,也在家里人的搀扶下,为土改时戴上地主“帽子”的门坎精送了葬。大家心里明白,为门坎精送葬,给的都是花儿娘子的面子。
  门坎精听着花儿娘子的花儿,没有遗憾、没有牵心地走了。一生一世,只要听到花儿娘子的花儿,就是心有多忧、心有多烦,身有多疲、身有多累,便都在荡气回肠的花儿声里,忧烦去了、疲累去了。这就是花儿,就是花儿娘子漫的花儿,她漫起花儿时,眼里会闪动起奇异的光,人也惊异漂亮、惊异美丽。
  不如此,花儿娘子怎么会是花儿娘子呢!
  花儿娘子有很好的嗓音。她漫起花儿来,总是特别投入,如泣如诉的漫唱完全是心的诉说、泪的释放、笑的表述;让听的人大受感染,用不着解释,都会感知花儿娘子伤痛后的微笑,感知花儿娘子纯净的一份真情。
  文化积淀深厚的西府没有花儿,也没有谁会漫花儿。花儿娘子嫁来了,她会漫花儿,但她起先漫不出来。有时她也想漫,特别是想起甘州老家,老家的父母兄弟,她就想漫一曲花儿,可她没那个心情,没心情就漫不出来。作为她男人的门坎精,也撺掇她漫花儿。她离乡背井,骑着一匹高头骡子,跟着门坎精上到陇西山梁上,回头看一眼自幼生长的甘州地面,突然爆发出的一声泪、一声诉的花儿,就把她男人迷上了,门坎精从心眼里喜欢上了她漫的花儿。可她漫不出来,好像花儿就只服甘州的水土,到了陕西的西府,就水土不服了。
  才不是呢,花儿娘子也不是头一回到西府。打小的时候,家乡旱灾连年,父母带她乞讨来到西府,她给人漫花儿,花儿声起,就有人送米送面给他们。是她的花儿帮助一家人度过了一段饥荒。甘州的老家穷,穷不了花儿娘子的花儿,嫁给家境殷实的西府凤栖镇的财东门坎精,吃不愁了,穿不愁了,不知为了什么,她就是漫不出一声花儿来。
  花儿娘子怀孕了。孩子的小腿在她肚子里踢,孩子的小拳在她肚子里打,踢踢打打的,花儿娘子漫出了她在西府凤栖镇的头一曲花儿:红红的袄儿穿上了黑黑的骡子骑上了碗大的胸花戴上了俄(我)俩(者)把婚结上
  花儿娘子的漫唱一开,就如蓄久了的洪水冲下山,一波的浪没有低下去,一波的浪又高起来。头一曲花儿是漫给她男人门坎精的,接着的一曲花儿就漫给了肚子怀着的胎儿了: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十三省里好不过甘州麻不过花椒香不过酒疼不过拳打脚踢的心上肉
  心上的肉足月足日地掉出了娘胎。喜煞了盼子心切的门坎精,也喜煞了十月怀胎的花儿娘子。这样的喜,在以后的数年间,梅花间竹般又喜了四次。凤栖镇的财东门坎精,恨不得割一张神仙桌,把花儿娘子供在上面,让四子一女天天上香敬拜。
  难料想,挨着解放的那几年,风调雨顺的关中西府,一年涝一年旱的,加之兵荒马乱,财东家的花儿娘子还顶得过去,穷家小户的邻居,有很多人家吃不上饭。因此,总有邻居挟着口袋上门来,低声下气地借上一升两升的粮食。借来的粮食,吃起来便特别俭省,稀汤寡水,大人们还咬牙撑得了,孩儿们怎能撑得住!白天晚上,街巷都是黄口小儿饥饿的啼哭声。花儿娘子听不得小儿凄厉的啼哭,夜里睡不着,到偏房里去瞧她的孩子,一个个饱食无忧,睡得又甜又酣,她却忍不住泪流满面。她知道,脸上热烫烫的泪水,是为邻居们啼哭的小儿流的。于是,来家里借粮的邻居,借一升,她总是悄悄地多给一碗。
  久借度日,也不是个办法,邻居中一些人家,在柴门上吊一把大锁,拖儿带女地四方讨口去了。有些人家却打起了歪主意,趁着月黑风高翻墙来到花儿娘子的院子里,干起偷窃的勾当。偏巧让花儿娘子的老长工逮住了一个。这实在是个笨偷儿,偷了东西翻墙时,竟然从墙头上掉了下来,砸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这样惊醒了老长工,人赃俱获,喊来东家处理。乡里乡亲的一条大汉,当时委顿得像一只蜷身虫,扑通跪在东家面前,只说:实在没办法,要打要罚,我都认!门坎精抡起胳膊,还想在偷窃者脸上抽两个大嘴巴,却被一旁的花儿娘子隔在了身后,失急慌忙地把偷儿扶起来,埋怨他断了吃的,白天来家里拿么,黑灯瞎火的,摔着了、伤着了怎么是好!
  花儿娘子一边数说着偷儿,一边翻他偷的只是半升牲口饲料,就让长工倒出来,到仓库里装了一升的麦子,让偷儿背了翻墙而去。三花儿娘子把老长工给辞了。
  老长工一辞,仿佛给了凤栖镇人一个信号,缺粮断顿的人家,便很顺利地从花儿娘子的粮仓里偷来粮食了。
  此前,有偷儿来她家偷粮食,门坎精不知道,老长工不知道,花儿娘子是知道的。前面说过了,街巷小儿饥饿的啼哭让花儿娘子睡不着,偷儿来家里的动静,没一次能躲过她的耳朵。她去偏房看儿女盖得还好,睡得还香,有几次也当面碰到了偷儿,偷儿不慌,她先慌了,偷到粮食的,她低声嘱咐快些走,快些走,没偷到粮食,偷了一件家什什么的,她还会悄悄跟偷儿说,拿家什顶饥呢还是顶饿?拿粮食吧。有一个偷儿心狠了些,一次偷了两升的陈糜子,翻墙时怎么也翻不过去,花儿娘子还自觉帮助那个偷儿,托着他的双脚让他从墙上翻了过去。
  另有一些晚上,偷儿来家里的动静大了,也会把花儿娘子的男人门坎精吵醒来,门坎精从被窝里挺起身子,装腔作势要到院子里看个究竟,但每一次都会被温软的花儿娘子抱住,花儿娘子轻言细语地偎进门坎精的怀里,睡吧睡吧,哪儿就有偷儿了?门坎精不放心,说有响动。花儿娘子就嗔他,听吧听吧,哪儿来的动静?是啊,偷儿一不小心弄出的动静,不会重复再弄出来。门坎精终究不放心,叽咕说,刚才明明听见了的。花儿娘子的舌头就已舔在她男人门坎精的身上了,黑暗中两只眼睛幽幽的,满是女人才有的那一种渴望……
  花儿娘子如此作为,只是为了偷儿能顺利脱身。
  花儿娘子如此作为,让她男人门坎精感到了另一种新鲜,另一种受活。
  直到偷儿太放肆,被花儿娘子的男人门坎精抓了现行,门坎精这才发现,粮仓里多年的存粮,已被村上邻居偷得所剩无多,也才知道花儿娘子的一些生活伎俩,都是在明里暗里地帮助凤栖镇人偷自己!
  这个气不出,花儿娘子的男人会气破肚皮。在他查看清楚家里被偷的情形后,冲到花儿娘子的面前,撕了花儿娘子的头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孩子们惊恐地哭喊起来,齐刷刷围上来,身高的拉住了父亲的拳头,身矮的护在了母亲身边,但是还有几拳砸在了花儿娘子的身上。
  花儿娘子其时正在厨房揉面。她感知到了男人的气愤,也感知自己要挨打。她在心里劝慰自己:打就打吧。再说了,咱做的事也该挨打。她还在心里说,男人不打她,她自己也想打自己哩。这么在心里想着,她男人打她,拳头落在身上,心里既不觉得怨,身上也不觉得疼。
  挨过了打,花儿娘子把面揉出来,擀薄了,切细了,给她男人调了一大碗红油辣子的热干面,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给了还在气头上的男人。
  花儿娘子给她男人说:饭要送给饥人,话要说给知己。
  花儿娘子说:都是邻里乡亲,不是万不得已,谁会伸出贼手来偷?人都是要脸的,来偷我们,发现了,捉住了,声张出去,你让人以后还怎么做人?再说了,他们来偷,也是我们有。我们有,就不能看着人饿死。
  花儿娘子说:人饿了,偷算个啥?饿急了,还会上门抢呢!
  在花儿娘子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她男人慢慢地把那碗红油辣子的热干面吃进了肚子。
  事情说来也有凑巧,在花儿娘子两口子那场风波平息下来的当天晚上,邻村一家财东就遭到了饥民的哄抢,老财东不顾死活地与哄抢者撕打,结果一家人被饥民绳拴索绑,拴绑得紧了,把个老财东拴绑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当下就去了阴曹地府。
  花儿娘子的男人听到消息后唏嘘不已,直说红颜胜须眉,当着他女人花儿娘子的面,还抽了自己两耳光。从此自觉沦为花儿娘子的“使唤”。四
  旦夕之间便解放了。凤栖镇开始土改,花儿娘子家地广田多,家大业丰,自然被划到贫下中农的对立面,成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对象,分了田地骡马,分了浮财粮食,分了庄院房舍,分得门坎精愁眉苦脸,头低下去了,腰弯起来了……而妇道人家的花儿娘子,依然唇红齿白,脸上挂着笑,眼里堆着笑,一副家无财累的轻松相。
  村上人也没有太难为她家,虽然给花儿娘子和男人门坎精戴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在工作队的组织下,也开了声讨会、批斗会,但会场上的火药味大不如周遭村社声讨批判“地主分子”的动静。
  让工作队更为气愤的是,花儿娘子这个地主婆,总在陪斗男人门坎精的会场上穿得干练齐整,鲜净麻利,因而还是那么招村上人的尊敬,见了人还是那么喜眉笑脸。今天从她家分出去的财物,特别是花儿娘子穿用过的衣裳首饰什么的,到晚上,分给了谁,谁又会悄悄地送回她家。当面送,花儿娘子自然不会接,推推搡搡出了门,到夜半,风吹门环响,花儿娘子到门口去,发现推推搡搡送出去的衣裳首饰又包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家门口,而且不是一包两包,也不是一晚两晚,花儿娘子又分不清哪一包是分给哪一家的,害得她又得到工作队驻的地方去,叫来他们,查对账目,一包包、一件件,又分送回去。如此分出去,送回来,送回来,又分出去,让工作队不胜其烦。而让工作队大烦特烦的,是花儿娘子不时地还会悄着声漫上一曲花儿:兰州城有座铁打的桥哩白塔上有座砖砌的庙哩甘州地有俄(我)的扯心哩凤栖镇有俄(我)的根苗儿哩
  地主婆花儿娘子一个人悄了声漫还罢了,那花儿调一起头,总会有一帮帮、一伙伙的婆娘女子,毛头小伙围了去,死皮赖脸地缠着花儿娘子,涎着嘴,涎着眼,央告花儿娘子再漫一曲么。
  花儿娘子就漫起来了,悄悄的低吟竟也响亮了起来:西宁的车户们下来了面北的鸡娃子叫了瞎睡的哥哎你醒来起程的时间到了
  花儿娘子漫得动情,围听的女子小伙入情。不等花儿娘子唱腔落,又急不可耐地撺掇:再漫再漫!花儿娘子就再漫上了:雪堆(者)三尺口子开雷响(者)三声雨下咧尕妹子难住了走不开狠下(者)心肠走咧
  围着听漫花儿的女子小伙,都不是头一回听花儿娘子漫,有些句子听得自己都很熟了。花儿娘子漫到这里,有几个轻狂的小伙儿同时学着花儿娘子的腔调也漫了起来:双扇子大门(者)单扇子开俄(我)身子一斜(者)进来了浑身的纽子都解开俄(我)把尕妹的身子奶(挨)
  此后的日子,凤栖镇波澜不惊地随着时代潮流,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日子过得还算安详充裕;花儿娘子也会在镇子人的撺掇下,漫一曲两曲的花儿,家里的生活也如凤栖镇人一样,不是特别好,也不是特别糟。她男人门坎精是个种庄稼的好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的几个孩子,也都长得锄把一般高了,而且个个都上了学,学习又都十分努力,成绩又都十分优秀。
  一个原来的财东家庭,在新社会、新制度的约束下,得到了彻底的改造。五
  突然就吹起了“大跃进”的风,凤栖镇的青壮年都上山里大炼钢铁去了。地主婆花儿娘子和她地主分子的男人门坎精,便不能到火热的钢铁冶炼炉边去,留在了凤栖镇照顾庄稼,麦子说黄就黄了,布谷鸟“算黄算割”的嘶鸣声,叫得人心碎肝裂,而大炼钢铁的青壮劳力还是不见回村。花儿娘子顾不得多想,去了大山深处的炼铁炉旁,欲叫回凤栖镇人,把麦子收回来。但她的欲望成了失望,不但没叫回一个人,她还被山上组织大炼钢铁的干部,又加了一项“谣言惑众,破坏大炼钢铁”的罪名,在火光冲天的土炼铁炉旁批斗了一场。
  花儿娘子参加的批斗会不少了,这一次让她真正尝到了皮肉上的痛苦。然而皮肉之痛也还能忍受,心中的痛苦叫她怎么也不好忍受。批斗会一结束,她就水没喝一滴、饭没吃一口,拖着批斗中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匆匆下了山。
  在这个特殊的夏天,地主婆花儿娘子俨然是凤栖镇的大当家,招呼村上的老少男女,没黑没夜地抢收熟透了的麦子。尽管嘴上起泡眼睛发红,尽管命也泼上了,大田的麦子也只收回了一小部分,大部分被风摇雨打,落在地里出芽了。
  凤栖镇的人依靠花儿娘子组织老少男女抢收回来的那部分麦子,苦度着稀汤寡水的日子。因为饥饿,因为没有办法可想,凤栖镇人人都成了偷儿,夜半出门,到大田里偷青粮,互相碰面了,也都侧着身子,谁不看谁,一闪而过。
  花儿娘子也不能不下贼手了。她的男人做不出那下贱事,她的一群儿女,不能做那下贱事,但都有一张嘴,嘴里需要填充物。怎么办呢?花儿娘子半夜出了门,她像凤栖镇人一样去偷青粮了。偷时还算顺利,虽然碰到了几个人,但大家彼此彼此,谁都不去注意谁,可当她偷了六穗玉米棒,揣在怀里,匆匆往回赶,已经看见了自家破败的头门了,闪身进了门,就能让男人和儿女们饱食一顿了,黑暗里却窜出一个人来。
  这人不是别人,是背了一杆枪的民兵连长。
  花儿娘子虽然惊了一身冷汗,可她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她可怜地望着威严的民兵连长,愁苦的脸甚至挤出了一缕笑。民兵连长没有因为她的可怜、她的愁苦、她的笑而放过她。民兵连长从裤腰上抽出一根麻绳,很熟练地把花儿娘子捆了起来,整个人在绳子的捆绑下几乎成了一个粽子。
  民兵连长把花儿娘子拴在了挂着一口小钟的老槐树上。民兵连长还把花儿娘子偷来的六穗玉米剥了皮穿在一起,吊在了花儿娘子的脖子上。
  民兵连长敲响了老槐树上的小铁钟。平时这口钟招呼凤栖镇人上工、下工,这一次当当在夜半响起,让凤栖镇人感到莫名的蹊跷和心慌,纷纷穿衣来到村街上。大家看到了拴在老槐树上的花儿娘子,仅仅只是看上一眼,便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民兵连长的父亲也到村街上来了,他就是曾在花儿娘子家做贼被捉又被花儿娘子体面送走的人。同样的事情,隔了许多年,晚上又重演了一次。不同的是,这个晚上被捉了贼的不是他,而是花儿娘子。
  起先,民兵连长的父亲还产生了一种复仇的快感。但很快,他的心绪就发生了变化,眼前拴在老槐上的花儿娘子不见了,拴在绳索里缩得像只粽子的人成了他。他的脸发了烧,一步一步踱到趾高气扬的民兵连长儿子跟前,抬手就是干净利索的一巴掌,接着转过身来,把捆绑着的花儿娘子解下来,低声地嘱咐:回去吧。六
  怎么回到家的?花儿娘子事后怎么回忆,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回到家里,她男人门坎精和一堆儿女围着她,一家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在那个黑漆漆的晚上,没有悲叹,没有哭泣。过了不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一声物品坠落他家的轻响,让他们疑惑时,又是轻轻的一声“啪”!随后,“啪”“啪”“啪”的声响接连不断……花儿娘子从她男人和儿女的怀抱中挣了出来,到院子一看,满地的物品,竟然是一穗一穗的青玉米。
  花儿娘子不能不哭了。眼看着那壮硕饱满的青玉米,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骨碌碌跌出眼眶,砸在脚下的干地上。那个时刻,花儿娘子想漫一曲花儿了,于是她用心轻轻地漫了出来:有饭(者)你要送给饥人,有话(者)你要说给知己。
  一肚子花儿的花儿娘子在这个晚上,显得特别曲尽词穷,她一遍一遍,反复漫着的就只有这两个句子,从低声漫起,一直漫到高声:有饭(者)你要送给饥人,有话(者)你要说给知己。 
  

  吴克敬:1954年生于扶风,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协主席,曾荣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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