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辉
周原是古老的,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古老着中国文化的优秀传统。周原是新鲜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新鲜着中国精神的坚实基础。
吴克敬先生的这部《周原纪》,洋洋五十万言,流淌着荒江野老坐看云起、笑对时光的清峻之美。
从北首岭的炊烟升起,到教民稼穑的炎帝长眠常羊山,有制礼作乐的周公的庙宇,有愿者上钩的姜子牙垂钓于磻溪水,有姜嫄履巨人迹的故事,还有玉石之路的开创者“穆天子”……宅兹中国的何尊、勿翦勿伐甘棠树、厉王㝬簋……周原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耳熟能详的故事中向我们行来,这一路朝花夕拾,这一路思远情深,这一路有曲径通幽的妙处,这一路有清澈顿悟的圆融。
《周原纪》之章节,以山水、人文、器物一分为三,取天、地、人之道。秦公大墓的宏阔、绛帐振铎的高远、五丈原的千年遗憾、西凤酒的酒里乾坤、当年的日月星河、湮没的古道兰台、精明的算盘珠子、盘匜的乾坤锦绣……先生总能够以小见大,管中窥豹别有天;先生总能够见微知著,一叶而察人生冷暖;先生的字里行间,似有大珠小珠落玉盘。先生对周原其情殷殷,对文化其思浩浩,读之,如同是一场奇妙的探险,思之,又似一场惬意的旅行。
吴先生的书,多情真性,让我生心有戚戚之感。所论的金台观、周公庙我曾数次登临;浪漫的穆天子我曾心心念念,并为之写过一部历史悬疑小说;班固墓在十年前如今天同样温暖的秋日,我曾和友人一同拜谒;那个众说纷纭的巨人迹,我也写过一篇长篇学术论文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吴先生的书,仿佛跟着一个当地的朋友一起,在这一片千年积淀的土地并肩而行,重温历史的奇幻,享受文学的滋养。
吴克敬先生是扶风人,诚所谓为何我的眼里常含泪水,是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故乡是一个人挥之不去的印记,是作家永远铭刻的徽章。
春秋霸主的晋文公重耳当年混得不如意的时候,在五鹿向庄稼地的农人讨饭吃,农人给了他一把土,文公视为上天之厚赐,“稽首受而载之”。周原正是当年西周的肇造根基,我们应该感谢它带给中国三千年不变的大格局。
诚如吴先生自己在书的序中所言:我没有别的什么靠山,周原是我的文化靠山,我没有别的什么背景,周原就是我的精神背景。
其实这何尝不是在说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周原是我们的故乡,是中国的故乡,我们的靠山和精神背景。吴克敬先生自身描述故乡的信心和写作的激情,成就了这部他给自己身体的、文化故乡和精神故乡的献礼。
《周原纪》的诸多篇章都用到了《诗经》的句子,这让我倍感亲切,我号称是《诗经》的研究专家,也在诸多场合讲授《诗经》。我专门给吴先生的《周原纪》拟了个句子:学诗尚风雅,颂周鼎三百篇锦绣;秉礼知仁义,信汉祚五千年华章。
我仿佛看到了吴克敬先生和马融先生在绛帐对话的情景,我似乎听到了吴克敬先生和张载在一起为往圣续绝学的交流之声,这种精神共鸣、振铎传薪,才是中华文脉数千年不曾中断的原因所在。
吴克敬先生的吴姓,相传来自给文王让贤的周人先祖太伯、仲雍,他们二人跑到南方建立勾吴国,国家灭亡之后遗民仍以吴为姓。先生的血液中流淌的当是周人的血液,虽然已经传承了三千年之久,血却还在沸腾。吴先生今年70岁了,用论语的说法叫从心之年,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事了,但先生仍笔耕不辍,为自己的故乡作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文化事业,值得我们学习。
我曾研究过巨人迹的巨人问题,学术界说法很多,但我倾向于巨人是太阳的看法,周人是太阳的子孙,凤鸣岐山的凤凰就是太阳神鸟,周原是被阳光普照的大地,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中国文明如周公姬旦的名字旦这个字象形一般,像凤凰展翅一样,飞翔出地平线。
从吴先生这本书里,我看到了我们的文明亘古绵长;我欣喜地相信,我们中华文字传导的力量也会天长地久。
陆游诗歌说:“红烛悔从长夜饮,青灯喜对少年书。”周原是我们历史的少年时代,虽然吴克敬先生不算年轻了,但他的心依然是少年初恋那般诚挚的、热烈的。在少年的梦里,依然是故乡周原的衣冠文物,风、雅、颂三位先生,依然教会他在青灯之下,欢喜地写着给故乡的少年时代的情书——《周原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