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就是我心里和心外的故乡。
　　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年的寒暑假就有浓烈的回家的念头。到家了，离家门还有五六米，就能听见母亲急切的脚步声，口里叫着我的名字，看见我，第一句话永远是：“我娃回来了！”在这个世界，能以足音辨别出我，除了母亲还有谁呢？
　　进门不久就会有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舌尖上记忆的味道。母亲亲手擀的。看着我吃，母亲就在一边静静地站着。
　　母亲去世七年了。梦里的母亲不是在村头，就在地里和家门口。母亲连同对家乡的记忆，沉淀在心里只有自己悄悄触及的一个角落。
　　母亲是我心里和心外的故乡，可是，母亲直到去世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家乡在哪。七年前的国庆节我回家看母亲，节后半个月母亲去世了。我和母亲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也是与母亲聊得最长时间的一次。我第一次静静地听母亲讲她的身世。母亲只记得小时候跟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走了一天，又坐了火车，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后来，到了现在舅舅的家里。母亲只记得舅爷给她的父亲说：“只有三十了，另外的五十先欠着。”这样，她的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听村里的人说她父亲来过，没要着钱走了，母亲追了一路没追上。
　　七年前的那个下午，母亲就这么静静地讲着。她只是讲，话里没有埋怨。一天又一天，母亲希望她的亲父母来领她，至少能来看看她，让她记清他们的样子，别一辈子连父母最后的样子都没有印象。母亲一辈子没等着，也没人问起，一个永远带进坟墓的遗憾。
　　对生活理解了和宽容了，自己心中那道坎也就跨过去了。在母亲看来，生活就是理解，理解自己的父母，理解自己的孩子，理解自己经历的苦痛。生活中的幸与不幸、善与恶，不都在自己心里那架天平上吗？
　　母亲说，嫁给爸爸后，奶奶待她好。奶奶后来瘫痪在炕上，为了这点好母亲照顾奶奶十多年。真的是十多年如一日。记得那时全家睡一个大炕。母亲和奶奶睡一头，奶奶那头的味很重。奶奶半夜咳嗽醒了，母亲马上下地倒水，闻见异味就给奶奶换毡做的褥子，奶奶吃饭都是母亲一口口喂。母亲照看婆婆的事迹十里八乡都知道。记得有一年，村里的大喇叭播放母亲照看婆婆的事迹。母亲还和乡里的妇联主任到市里领过奖。领回来的绸缎被面几个姑姑看着都眼馋。商量这个绸缎被面的用场，都说存着给我将来娶媳妇用。领奖回来那天，母亲手里一直端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有已经融化的冰棍水——
　　我的性格有点随母亲，喜欢一个人待着。我现在理解了母亲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对着天空和土地发呆。母亲渴望能有一个地方让她的心安宁，有一个地方让她记挂，有一个地方能听她诉说。小时候的经历也许给她带来一生的不安全感。母亲在地头发呆的时候，一切都随着日落和远山消沉在她的孤独和寂寞里，连同她经历的苦难。
　　我多次见过母亲这样发呆，我没有详细观察过她当时的表情和变化，只觉得母亲在地头的身影就是她一生最美的传记。我常常猜测母亲这个时候会不会流泪，如果会，这泪水的内容一定是命运苍茫，生命苍茫，明天苍茫。苍茫的人生，活着的尊严如此渺小。
　　母亲把自己的苦和我们小时的苦都承担了。小学四年级的暑假，记忆中父亲病得最重的一回，每天下午村里的大夫来给父亲打针。屋后山坡的青草每年夏季长得膝盖那么高。村里的人割草打成捆用架子车拉到西关牛奶厂收草的地方，一车草五百斤左右，能卖十几块钱。我和母亲每天割一架子车，第二天一早去卖。那时天刚亮，就能看见长长的拉架子车卖草的队伍，都怕太阳出来，前日所割的青草晒蔫了被拒收或降级。到西关收草站得走四五里土路，七八里柏油公路。母亲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到了，又是排着长长的队，那时都没有手表，从清早一直等到太阳到头顶。
　　“今收不了了，没地放，明再来，东关还在收。”能拉回去吗？上东关收购站是唯一的选择。不知有多远……我饿得直出汗，母亲默默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没人说要吃东西。去东关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斜坡。忽然母亲将车停下，回头对我说：“前边拉车卖草的是姑家的哥哥，你去帮他推车。”“为什么呀？我们也拉着吃力，我去了你也拉不动啊！”“听话，去，我拉得动。”
　　那次我没听妈妈的话，等上了坡，姑家哥在坡上停下，去饭馆吃饭了。我明白母亲为啥让我帮姑家哥推车了。她想让姑家哥看在推车的分上带我吃饭，她宁肯饿着一人拉车……那次，我们娘俩饿了一天。
　　母亲再难只难为自己，她自己再难受，也不说，打电话怎么问她，回答总是这一句：“我好着呢，别记挂我。”就这样，母亲静静地走了，没留下一句话。
　　送别母亲的那夜，我在席棚跪了一夜。真的是“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有母亲在，走再远的路、再黑暗的日子也不孤单。如今再回家，在黑夜里轻轻叩门，不会再有母亲热切的脚步声，热切的应答。其实每次回家只为寻声而来。今后，只有到记忆点缀的梦中，才能感觉到离家时有一种目光长久尾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