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娟：甘肃张家川人，《关山文艺》执行主编。擅绘画，喜诗文。

　　我三岁那年，妈妈生了妹妹。那时妈妈在县里的手套厂上班，因为无法照顾两个小孩子，于是就将我送到了外婆家，我的整个童年几乎都是在那里度过。
　　那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跟外婆去西川的小姨家。小姨家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园子里有两棵枣树、几棵苹果树，剩下的就全都是桃树了。小姨家的桃子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可不像现在的秦安蜜桃这样色红个儿大、甜蜜多汁，反正我们这帮小孩子拿到手里的桃子，个头儿就我们的小拳头那么大，果皮青里泛红，颜色实在不好看。清除掉上面厚厚的桃毛，一口咬下去，甜中带涩，而且十个里面八个有蛆。这时候总是吓得我手像被开水烫了一样迅速将桃子扔出好远，连嘴里的也吐了出来。可是，过不了一会儿，看到表哥表姐吃得津津有味，我又拿起一个去尝试。从小姨家回来，我总是闹着舅舅和外婆种桃树，因为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小姨家把最好吃的没有蛆的桃子卖掉了，而舅舅种出来的桃子，我肯定能有办法吃到树上最甜的那一个。
　　转眼到了入学年龄，我被爸妈接回张川念书了，但是每年的暑假我和妹妹都会雷打不动地去秦安，就像开学又回张川念书那样自然。这个时候，大舅家和二舅家终于都有自己的桃园了。二舅家的桃园在山上，太远，我们一直没去过，每天光顾的就是大舅家的桃园。大舅家的桃园在一片川地里，离家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每天早上吃过早干粮，我和妹妹、表哥表姐等一大帮孩子就一人跨个篮子向桃园出发。一路蹦蹦跳跳，欢歌笑语，走过一段公路，爬上路边的一个地埂，就到了园子。从外面看去，好像树上并没有多少果子，可是当你一头钻进园子，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清晨的阳光把狭长的桃树叶照得发亮，鲜红的桃子挂满枝头，果皮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的沐浴中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桃树枝被压得弯腰驼背，让人不禁想起“果实累累”这个成语。我记得那时候大舅家园子里的桃树比现在看到的桃树高大，种得最多的品种叫“麦香”，我一直叫“梅香”，感觉这个名字更好听。“麦香”这种桃子成熟很快，往往昨天摸着还有点硬，经过一天好太阳的照晒，第二天就已经软了。熟透的“麦香”颜色深红，果香扑鼻，只看一眼就叫人垂涎欲滴。但是这个品种的桃子果皮很薄，不耐储存。如果现吃，最好当天摘的当天吃；如果要卖，就得趁还没完全熟透的时候摘下来。摘的时候，手要轻，如果用力捏，那捏过的地方不一会儿就会变了颜色，影响品相了。
　　大舅家桃园的旁边是邻居家的桃园，好多邻居的桃园连在一起，形成很大一片桃园，甚是壮观。家家园子里都盖有一个房顶呈“人”字形的小屋，小屋里有一方很小的土炕，一点空地，只够容纳两三个人，是桃子快成熟时农人们看园子的栖身之地，秦安人叫“卧铺儿”。“卧铺儿”的墙上都挂着一把用糜芒子扎成的小笤帚，是用来扫桃毛的，糜芒子又细又柔软，扫桃毛毛扫得很干净。这样，就不用为想吃现摘的桃子却没水洗而发愁了。
　　桃子吃美了，篮子摘满了，园子里也玩儿够了，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我们便两人一组，拿木棍抬着篮子心满意足往回走。摘回家的桃子，舅妈会分成两部分：熟透绵软的留着自家吃，稍微硬一点品相好的，担到“庆华厂”门口去卖。
　　那时候村子里家家种桃树，光靠零卖能得几个钱呢，大部分桃子都被套袋装车，运往全国各地去了。从刚上市的早桃到快罢市的秋桃，桃子的采摘售卖几乎贯穿整个暑假，村外的公路旁天天停满了各地客商拉桃子的大卡车，家家的娃娃也都趁暑假帮大人套袋装桃子。
　　今年清明前夕，有一天听见妈妈和秦安西川的小姨视频通话，小姨说她这几天正忙着掐桃花呢。听着她们的絮叨，我不禁想起了三年前的清明节。那天一大早，我便和妈妈以及二姨妈一家开车去秦安给外婆上坟。车过了陇城，沿途的桃树便多起来了。只觉一片片绯红从车窗外飘过，那是一树树灿若云霞的桃花开得正欢。到了舅舅家，简单吃过饭，上坟的队伍便出发了。外婆的坟地在出村不远的一座小山上，上山的路颇陡，才走了几步我便气喘吁吁。路边偶尔看到几棵小桃树，弱弱的枝条上挑着几朵桃花，我便停下来大惊小怪地嚷嚷：看这桃花开得多好！大舅笑笑说这有啥呀，那是野桃树，农人们种的桃树在山上，那桃花开得才好呢！说起来好笑，我年年吃桃子，却从没有近距离看过真正的桃花。
　　快到山上的时候，一片片桃林渐次铺开，大家的眼睛都被这轻云似的绯红照亮了。一下子我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前这桃花，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啦，什么“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啦，什么“桃花春色暖先开”啦，“桃花坞里桃花庵”啦，反正与桃花有关的句子全蹦了出来，但又觉得哪一句都不贴切。又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秦安桃花会的图片：桃花开得鲜艳而热闹，桃树下着古装、扮仙女的美女也很好看，美则美矣，但总觉得那桃花的颜色似乎过于浓艳，缺少那么一点超凡脱俗的韵味。而眼前山坞里的这一片桃花开得那么安静，像北方的佳人那样绝世独立。也许是花期到了尾声吧，花瓣的颜色没有那么深，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粉，让人眼睛看着很舒服。枝条上间或探出几片叶子的嫩芽，衬托着桃花柔软的花瓣，更显娇美可人。这让我想起了妹妹大二那年的暑假在桃树地里拍的一张照片，青春的脸庞，正是这桃花的颜色。这里除了桃园，周围也有其他果树和农田。树下偶有青草，田地里有耕作的农人，远处有房屋，屋顶有袅袅的青烟。“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如此景致才是真正的田园农家。这不是武陵的桃花源，也不是刘禹锡曾去的玄都观，更不是姑苏才子唐伯虎的桃花坞，这是我心中向往的真正的“桃花源”。我漫步桃树林，摘一朵桃花别在发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清甜的空气，恍惚间感觉自己快要成仙了。
　　下山的路上我在想，如果我以后老了死了，若能像外婆一样睡在这桃花林里，也该是一件幸福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