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爬上山顶时，日头爷也上到了头顶。老人就感叹，年轻时用不了两个小时就能到山顶，现在却用了四个多小时，看来自己是真的不行了。
　　这座山是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山。山顶有一块平场子，场子里边盖有一大间瓦房，中间有一块半米高的平坦巨石。过往行人经过这里，撂下行李坐在巨石上歇息，吃干粮喝水攒足劲，然后欢欢喜喜地欣赏群山风景，所以人们给这座山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欢喜岭”。
　　老人是护林员，住在这间瓦房里护了三十年山林。他走遍了这山上的角角落落，哪座山有多少棵树，都是些什么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老人的耳朵特别好使，嗓门也很高。他站在欢喜岭上，附近山上的一切响声都能听得见。他凭着响声能辨出哪里有人砍柴，哪里有人在偷偷砍树。他拿起配发的干电喇叭，朝偷砍树木的方向喊：“植树造林，绿化祖国。毁林可耻，护林光荣！公社林木，损一赔十！”
　　老人喜欢看远山近岭的花花草草，他似乎能听见树木咯吱吱伸懒腰的声音，似乎能听懂花草们的合唱歌声。在花草树木的欢歌笑语中，老人的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对于邻居张哥，老人一直有种愧疚。那年，张哥从山里偷砍了一根木头，正走到欢喜岭，碰到守山的他。张哥说：“兄弟，哥那间房破得不能再住了，想翻修一下。你看哥没有木料咋整呀？”
　　“没有木料也不能偷砍公社的树呀！”
　　“咱都是一家人么，放过哥算了。”张哥赶忙赔着笑脸说道。
　　“不行！我是公社护林员，护林是我的职责。连自家人都管不住，咋还能管别人？”
　　“你想咋办？”张哥一听没了商量，急了。
　　“按护林公约，没收，罚款！哥，你要盖房，我给你钱买木料，公社的树木谁也甭想偷走一棵！”
　　张哥扛起木头，黑着脸说：“我就砍了，看哪个龟孙子能把我咋样？”
　　老人横躺在山道上：“哥，你要扛走木头可以，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吧！”“算你小子心硬，我不盖房就是了！”张哥撂下木头空手回家了，也因赌气再没翻修房子。那年，秋雨连绵中，张哥的厦房塌了，一根朽木掉下来，正好砸在了张哥的小腿上。
　　从此，每当看到张哥拖着他的瘸腿一拐一拐，老人就愧疚难安：难道是自己错了？公社把护林的任务交给我，我可是拍胸脯说不让公社的树少一根的。我守住了山林，却得罪了乡亲们，甚至差点连命也丢了。
　　老人又想起了根娃——那个浑小子。
　　那天，老人上山去得晚了点，走到半山腰，碰见根娃正背着一大捆柴下山。老人一看柴背，立即喝道：“放下！你小子鬼心眼不少啊，把木头卷在柴里想糊弄人，没门！”
　　根娃见被识破，堆着笑脸说：“叔，乡里乡亲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下次再不偷了。”
　　老人朝山路中间一站，像座铁塔：“不行！公社规定，偷砍树木，没收罚款！”
　　根娃放下柴，解开垫背用的麻袋，说：“好，好，给你罚款！”还没等老人反应过来，根娃将麻袋套在老人的头上，猛朝下一拉，老人挣扎着一下子绊倒了。根娃将老人推到山道旁的一个浅坑里，说：“想跟我来真的，哼！”
　　老人一时间无法挣脱，在麻袋里翻滚着，却往路边斜坡滚了下去，幸好被一棵树挡住。老人不敢乱动，他知道要是滚下山沟去就没命了。老人等有人路过就喊救命，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有过路的人听到喊声，把老人从山崖边救了上来。
　　根娃知道自己闯了祸，偷公社的树，还谋害护林干部，哪个罪都够判个几年，吓得根娃没敢回家，跑了。一年后，根娃偷偷跑回村看老母亲，老母亲拉着儿子生怕他再跑了，她哭着说：“去给你叔认个错，一年来都是他在帮衬我过活哩。”根娃有心悔改，便找到老人家下跪认错，老人扶起根娃：“你个浑小子，撇下老娘不管，忘了老娘是咋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啊？你说我为啥不告发你？偷砍一棵树可以补栽上，要是把你小子判刑了，你这一辈子就完了。咱爷俩个人恩怨一笔勾销，集体的事不算完，你明天和我一同上山新栽十棵树去！”
　　日头爷早已偏西，金灿灿的余晖洒下，看着满山遍岭的山林笼罩在一片金色之中，他又一遍在心底问自己：三十多年守着这里，值得吗？“大山是我们的母亲，你是我们的父亲！”大山深处似乎传来了这样的回声。老人望着鲜红的夕阳，不由张开了胳膊，他想拥抱一下大山。这时的欢喜岭上，就现出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