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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
◎常晓军
  多多是我儿时玩伴,几十年不曾见面,有天突然打来电话,乡音无改,大大咧咧说自己是多多,问我还能想起他的模样来不?我顿时笑起来,说把他烧成灰也忘不了。他说这些年一直在谋生计,也学了不少手艺,最拿手的要数炸煎饼馃子,又薄又脆,绝对好吃。津津有味讲完这番话后,便问我是不是听得流口水?我笑着应付,心想现在谁还缺吃呢?
  几天后见了面,喝酒自然难免,却不料多多严词拒绝,说喝酒不怕,可身体不允许,还以为他故意在摆谱,问后才知糖尿病中度,于是不再勉强,他也无所谓,依旧大着腔调闲谝。酒过三巡,他终于没忍住,抓起酒壶轮番碰酒,中途还晃着身体去趟厕所,都以为喝太多去吐,结果没想到把账结了。
  这些年过去,多多还是那么豪爽,说话、喝酒都不含糊,一两半的杯子,十来杯竟然不在话下。量大难免会醉,他喝多了就地一躺,吐得昏天黑地后很快恢复原状,也不加收拾就继续端杯。一边喝,一边奚落着,说我喝酒用舌尖舔,还惟妙惟肖模仿动作惹人发笑。说自己有次喝酒上了头,拎起半瓶酒咕嘟咕嘟吹下去,旁人被这气势吓住了,私下嘀咕,这二货哪是喝酒,完全就是个拼命三郎。此后,多多能喝酒的事越传越广,方圆十里都知道这货喝酒不要命。
  能喝能吐真性情,这让多多在村里有了威望,常常被请去解决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碎事。常家村虽小,民风不坏,大家伙见了多多,都会主动打招呼散烟,热情地像家里过事。多多从不拒绝,顺手把烟一接,点着后就眉飞色舞谝起来,其间也说到我老爸回村里,见他后也是非常热情,多多长多多短地叫着,随后就掏出中华烟来。我爸是村里第一个出去干公家事的人,天南海北转战几十年后退休,时不时喜欢回村里转转,每次见到多多,注定要聊我们儿时的往事,两人边走边聊,多多则是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他很乐意说这些事,而后又会冷不丁提及我,说我从来都是摆架子不给人散烟,我不抽烟,哪里想得到给人发烟。多多不信这些说辞,说我城里待得太久人变小气了,即便不抽平时也要在兜里装上烟,他还说黑娃小奇每次回村里,串门时一定会把不值钱的烟装上三四包,见人就大气地撇过去。
  多多说得没错,我后来在车上备了烟,也见人就发,只是一直没碰见过多多,问家里人,不是说在外面忙事,就是操心着小卖部。这些年,我回村的次数少,回去后也认不了几个人,在村里就像个影子一样,见人连个招呼也不会打。听到这些,多多就抱着肚子笑,说老伙计啊,你不要光喜欢城里,要经常把媳妇娃娃带回来,你的根在常家村呢。他说话永远都那么实在,和村头那棵茶树一样。说到茶树,多多说那是村里的魂,小时候老在树下耍,树下有大碾盘,有人用时大伙就自觉闪开,不用时男女老少便挤在上面聊天。青石碾盘用来碾豆子、辣椒,光光亮亮如一面镜子。春天,树上开起小白花,整个村子里都是茶香味,花从高处落下来,落在碾盘上,我和多多逮了蚂蚁,看它们踩着“太空步”抢花束。多多淘气,却从不敢对茶树有所不敬,更不要说去攀爬,因为还没来得及伸胳膊张腿,头上、背上就可能遭到一顿烟锅的教训。茶树后来不知被谁砍掉了,就仿佛在村里做了一场梦,我把这话说给多多,他也点头称是。
  离开故乡这些年,能让人惦记是幸福的,感觉是长在田间地头的葎草,被岁月的镰割了一茬茬,根却始终连在一起。常家村虽不起眼,风吹过一年又一年后,有的房子旧了,有的房子倒了,有的房子翻新后更高更大了,只有树还那么慢条斯理。一切都在变化着,小车进村了、大彩电进村了、天然气进村了,每天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小琴出嫁了、少伟考学了、林林他妈病故了,各种事让人记忆,也都在看不见的影子里高速运转着,似乎只有多多变化不大,虽说脸上有沧桑,头上多花白,但论变化,无非就是话语中多了嬉笑怒骂,大嗓门一下就能把街道填满,然后落下了一身富贵病。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常年在外混生活,多多只要回到村里要多洋气就多洋气,一身扎势的行头,腰里别着比老年机还要厚的手机,见人就喜欢掏烟,也不管对方抽不抽,热情得让人不知所措。
  多多是个热闹人物,有不少人烦多多土狗爱扎狼狗势,可又期望着他能谝些新鲜事情。他也不在乎别人说啥,感觉就像风吹在了身上,反正也没人看得见,有时也会当面质问,但在村里生活了这么久,和一个窝里的动物没啥区别,脾气暴又能怎么样?大不了说几句吓人的话,比如要是在当年,我早把你家院墙推倒、把你门口树砍倒了。人就是这样,年轻气盛的时代很容易过去,留下的全是让人哑然失笑的记忆,本想着这些记忆会越来越丰富,结果和身体一样越来越瘪。
  多多人不坏,就是爱在人面前表现。凡遇见能激发人热情的事,他不会唱也不会吟,只能用疯狂奔跑回应。用他的话说,自己也是有过梦想的人,当年是小草,一直渴望长成大树,尤其带着一群光屁股孩子满山遍野乱跑时,最大的梦想是成为将军,率领千军万马征战世界。没错,他为了梦想练爬树,敢把青柿子扔满一地,敢从高崖上跳,吓得大家捂住眼睛乱叫。当年的小伙伴陆续离开了村庄,只有他留下了,只能与铁锹为伴,他没哭也没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那么麻木地面对着日常。娶妻生子后,他的工作就是与庄稼打交道,只要抡起铁锹,就能感受庄稼的所有烦恼与快乐,而这样的接触,也成了难得的快乐。
  多多打来电话,说麦收完后喝酒,我在电话这头应着,脑海里却全是逝去的那些时光。
  常晓军:岐山人,大学教授,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著有《一个人的行走》《我是兵》《绝世芳华——张爱玲传》等作品8部,获冰心散文奖、徐霞客游记散文奖、林非散文奖等30余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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