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为了养家糊口，父亲总是把自己埋在暑日骄阳炙烤的田野里，毫无怨言地被大地粘牢——他的脊背弯成一张紧绷的弓，脸朝黄土，承受着太阳沉甸甸的恩威，汗珠滚落，如断线的珠子，落在土地里，溅出细微的泥花。
　　可父亲一放下农具，便匆匆拂去满身尘土，带着急切往家赶。他进了屋，先在水缸边舀水洗净双手，再用抹布小心地擦干，然后才郑重地捧起书本。灯下，父亲专注的身影被晕染出柔和的光圈，仿佛从土地的膜拜者变成了手不释卷的谦谦君子。
　　他细读慢品，目光犹如犁铧在字里行间深耕，眼睛深处闪动着难以言说的光芒。有时，他还会在书页空白处，用那粗拙的手指捏着铅笔，工整地记下几行心得。因此，那厚实的书页，也常常留着他指上洗不净的泥痕。每当我捧起他读过的书时，总闻到书中泥土的气息夹杂在墨香中，莫名地觉得沁人心脾。原来，土地与文字之间，悄然生出了带着书香的根系。
　　父亲最爱读《平凡的世界》，书页边沿早已被磨得发毛卷起，却一遍又一遍地被父亲捧在手心。他翻书时动作极轻，仿佛对待初生的禾苗，后来竟还细心地为它包了破布书皮，上面模模糊糊地写着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话：“庄稼人的脊梁，是撑得起日月的。”他时常感慨：“田里的力气活，书里的精神食粮，都缺一不可啊！”
　　在父亲的鼓励下，阅读也成了我们暑假的必修课。晚饭后，父亲总会召集我们围坐灯下，兴致盎然地讲述书中的世界。他讲孙少安、孙少平兄弟如何与命运抗争时，声音里总带着铿锵，仿佛他正亲身经历着书中的悲喜。我们听得入神，窗外的蝉鸣声也渐渐融入了这书声环绕的夜晚。
　　父亲还为我们立下规矩：完成一天的农活之后，才能领到阅读时间。我那时还小，有时被田里的重活累得想哭，父亲便蹲下来，替我擦去汗水，温和地说：“田里的锄头不欺人，书里的字也不骗人，都是吃苦流汗换来的明白。”
　　有时父亲还会特意带我们去镇上书店，从怀里掏出省下的几张卷角纸币，换回几本二手书。那半新不旧的书页犹如初春的嫩叶，散发着墨香。父亲翻动时屏息凝神，如同闯入一个崭新的世界。他郑重地把书递给我们，眼中仿佛播下了另一茬种子，正等待被知识催生发芽。
　　长大后才明白，父亲所耕耘的，又岂止是门外的田地？他在那贫瘠的岁月里，亲手在我们的心田播下阅读的种子。那字里行间的热望与坚韧，如汩汩清泉，不知不觉地浇灌着我们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