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功簿

王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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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床底下,塞着一个沉甸甸的旧木箱,箱身漆色早已斑驳。箱子里头,静静地卧着一本深蓝色硬壳簿子,封面烫着褪色的金字——军功簿。簿子旁边,用一方洗得泛白的猩红绒布仔细包着几枚军功章,布角磨损得起了毛边。祖父极少动它,箱子常年落着薄灰,像一段被时间封缄的往事。
  簿子里记着些地名和人名,墨迹深浅不一。祖父的目光停驻在某一行,手指点着其中一个名字:“喏,小四川,李栓柱。”他声音低沉下去,像在自语,“……突围那晚,天墨黑墨黑的,他腿让弹片咬着了,硬是咬着布带子不吭声,怕暴露位置。后来……”祖父顿了顿,浑浊的眼望着檐外晃动的树影,仿佛要穿透这宁静的午后,望回那个硝烟弥漫的夜晚。他没再说下去,只余一声极轻的吐纳,手指滑过纸页,那名字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簿页间,还夹着一张小小的、卷了边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几个年轻战士勾肩搭背,咧着嘴笑,背景是简陋的土坯房。祖父指点着其中一个脸庞稚气、眼睛格外明亮的小伙子:“这个,大刘,爱拉胡琴。”祖父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几乎不成形的笑意在皱纹深处一闪而过,随即又沉静下来,“……后来打穿插,没了。”他的指尖在照片上那年轻的面庞旁悬了片刻,终究没有落下去,只轻轻拂过纸面,像怕惊扰了薄纸上栖息的魂灵。
  有时翻到簿子后页,上面是他自己用钢笔写下的几行诗句。字迹起初尚算工整,后来渐渐潦草,力透纸背。祖父会低声念出一句:“夜阑卧听风吹雨……”他的声音浑浊而滞涩,念到“铁马冰河入梦来”时,尾音几不可闻地沉了下去,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念罢,他久久合上簿子,那深蓝的硬壳封面在阳光下静默着,像一块凝固的深色礁石。
  更多时候,他只是长久地凝视着簿子里的某页,目光仿佛钉在了上面,穿透泛黄的纸页,投向某个看不见的远方。阳光移动,将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和那本旧簿子一同笼罩在暖光里。时间像是凝滞了,只有微尘在光柱中无声地浮沉。我屏息坐在一旁小凳上,看他沟壑纵横的侧脸,看那目光里沉淀的、我无法称量的重量。
  簿子最后几页,字迹越发稀疏凌乱。祖父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些笔画,指尖带着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他不再说话,只是长久地坐着,脊背在温暖的阳光里依然挺直,如同旷野里一株孤寂的老树。阳光一寸寸爬过他的膝盖,最终将整本军功簿,连同他放在簿子上那只骨节粗大、爬满青筋的手,都染上了一层迟暮的暖金色。
  檐下的光渐渐斜了,树影拉长。祖父这才像从一场深沉的跋涉中缓缓归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然后,他用那方红布将勋章重新仔细裹好,像包裹起一个沉甸甸的旧梦,再轻轻放回簿子上。合上箱盖时,一声闷响,仿佛关上了一道沉重的门。
  箱子又被推回床底那片幽暗里。祖父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本深蓝色的簿子,连同它所承载的烽火、名字、笑容与别离,便再次沉入他生命深处那片寂静无声的海。阳光依旧照着空落的檐下,只有微尘还在光里不知疲倦地浮游,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光线流转间一个悠长而沉默的错觉。
  唯有祖父刚才摩挲过簿页的那只手,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旧纸张那微糙的、带着时光锈蚀的触感,无声地印在记忆的底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