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白得晃眼，泼洒在哨所的石阶上，晒得发烫。钢枪斜倚在墙边，枪管也微微发烫。这日子与平日并无两样，只是日历上画着红圈的那页，终究翻到了眼前。
　　清晨的岗哨轮到小张。他踏上瞭望台的水泥台阶，脚步踩得实在，军装后背洇开一小块深色，紧贴着脊梁骨。山风掠过，带着远处松针的涩味，吹得领口一下下拍打脖颈。他眯眼望向远处，国境线外那片起伏的山峦在晨雾里浮沉，山脊的轮廓如同一条静卧的巨兽脊背。界碑沉默地立在下方，石质坚硬冰冷，经年的雨水在碑面上刻下深浅不一的道道痕迹，如同老人脸上的褶皱。阳光从山尖漫过来，一寸寸爬过碑面，最后才落上哨兵半旧的胶鞋鞋尖。
　　上午操练，班长口令短促，砸在晒得发烫的操场上。队列里，新兵小陈的动作有些发僵，汗珠沿着鬓角滚下，在下巴处凝住，终于滴落在滚烫的尘土上，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又飞快地干涸消失。班长的目光扫过他绷紧的嘴角，没说什么。汗水浸透的迷彩服紧贴住每一寸皮肤，山野蒸腾起看不见的热浪，包裹着年轻躯体里奔涌的血脉和竭力压制的喘息。
　　午后的营房格外安静，只有窗外知了扯着嗓子嘶鸣，一声长，一声短。新兵小陈蜷在靠窗的铺位上，手里捏着一封薄薄的家信。信纸被反复摩挲，边缘已有些毛糙。他目光落在信纸一角，那里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旁边是铅笔写的几个字：“爸爸，想你。”他伸出指尖，在那稚拙的笔画上轻轻蹭了蹭，仿佛能触到孩子温软的小手，随即又飞快地将信纸折起，塞回枕下，动作里带着点少年人羞于流露的眷恋。他扭过头，目光投向窗外，远处的山峦在炽热的光线下蒸腾摇曳，模糊了形状。
　　临近傍晚，山坡上唯一的电话机前，排起了小队。轮到老兵老赵，他搓了搓粗粝的手指，才拿起听筒。线路接通，那头絮絮的话语隔着山风传过来，听得不甚真切。他大多时候只是嗯着，间或短促地应一声“好”，或是“知道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黑胶电话线，一圈又一圈，缠紧了又松开。夕阳的金光涂抹在他半边脸上，也落在他握着听筒的手上。末了，他只低声说了句：“都好，别惦记。”听筒放回机座时，轻轻磕碰了一下，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傍晚的寂静里。
　　夜色终于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晚岗轮到了班长。他独自踏上瞭望台，夜风带着明显的凉意，迅速卷走了白日残留的燥热。他挺直脊背，身影融入渐浓的夜色，凝成一尊岩石般的剪影。钢枪重新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军装传递到掌心，也传递到心口。远处村落零星的灯火次第熄灭，最后只剩下哨所顶上那一颗孤星般的灯，在无边的墨色里亮着。
　　脚下是无垠的沉睡山河，身后是零星灯火的寂静人间。极目远望，只有星辰低垂，与哨所顶上那颗孤灯无言相对。界碑在星光下泛着幽微的冷硬，它和哨兵一样，都是钉在这片土地上沉默的桩子，守着这万籁俱寂的辽阔版图。夜色浓稠，四野无声，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跳动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如同沉缓而坚定的鼓点，敲打在无边寂静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