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退休生活

高千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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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别再出诊了!”母亲从阳台冲进客厅时,我正在给女儿切苹果。她略带怒气的语调震得我手中的刀在果肉里顿了一下。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步履匆匆的父亲——他的膝盖像装了弹簧,总爱到处跑,为周边的村民问诊看病,怎么都停不下来。
  父亲今年71岁,在乡下行医整整56年,退休前最后一次出诊摔了胳膊,X光片里的骨头断成三截。可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依旧攥着手机叮嘱母亲:“村东头李婶的降压药该换了。”
  老家的每一条田埂都认得他的脚印,每棵歪脖子槐树都听过他药箱的叮当声。68岁“被迫”退休那天,他把泛黄的出诊本锁进樟木箱,却把听诊器藏在了枕头底下。
  我在城里买房那年,父母来城里的经历堪称“逃亡式探亲”。老两口原定提前一个月出发,却被三户人家的病情绊住脚步:张大爷的肺气肿需要观察,王嫂子的术后伤口该换药,还有新收的学徒记错了药方。好不容易上了路,大巴车刚开出村口,父亲的老年机就不停地震动,从测量血压的咨询到讨要创可贴的求助,电话把两个小时的车程切割成无数碎片。
  那个夜晚,他在客房里辗转反侧,月光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被拔起却依然向着故乡生长的蒲公英。
  第二天清晨,父亲左手摩挲着牛皮药箱扣,右手反复调整帆布肩带,皮鞋尖在地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母亲终于忍不住抱怨时,他惊觉自己已在客厅走了二十七个来回,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从村头到村尾的距离。女婿提议带他去公园逛逛,他却在沙发上坐出了扎马步的架势,脊椎挺直,眼神飘向窗外的梧桐树,仿佛那是村口那棵“会报时”的老槐树。
  退休后的父亲成了“地下医生”,智能手机在他手里变成急救信号灯,屏幕亮起时,总映着他浑黄的眼。邻村的赵奶奶拒绝去镇医院,说“老周的听诊器比B超机还准”;独居的陈大爷摔断了腿 ,第一反应是打给父亲。去年冬夜,80岁的孤寡老人打来电话求助,父亲踩着结冰的路面冲进夜色,回来时棉鞋里渗着泥浆,羽绒服兜着半片水沟里的枯草。母亲边给他擦药边掉眼泪,他却指着床头柜上的野菊花说:“这是张婶今早送的,说是晒干了泡茶治咳嗽。”
  我们曾试图用“白天出诊,夜晚禁足”的规矩困住他,却在某个暴雨倾盆的傍晚,看见他举着应急灯冲进雨幕的背影,闪电照亮他弯曲的脊背,像一副悬在天地间的听诊器。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片土地早已不只是他行医的场所,而是生长在他血管里的年轮。
  那些被他治愈的老人,用皱纹里的信任织成网,将他稳稳地托在故乡的掌心;而他背着药箱走过的每一步,都在给“医者仁心”四个字写下最朴素的注脚。
  此刻,母亲还在阳台上苦劝,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里漏出来:“李大爷的哮喘病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