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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麦场
◎云岗
  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打麦场,一般摊在村头或村尾。但我们很少称其为“打麦场”,而叫“场”或“场里”。打麦场是碾打麦子的地方。过去没有脱粒机,更没有收割机,就用牲口套上碌碡在打麦场碾。
  打麦场一般是方的,或正方,或长方。场边有几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柿子树,或叶苍枝壮,或俊秀挺拔,到了夏季,一棵棵更加枝繁叶茂、蓊蓊郁郁,仿佛一顶顶天然的绿色遮阳伞。打麦场的四角都有一眼水窖,麦子上场后,水窖边矗立着一个个称为“海子”的大缸,缸里的水扑沿沿的。不用问,这是为了防火。碌碡见缝插针搁在场边,黑而瓷实,成为宣示打麦场的标志。
  小满之后夏收之前,人们便开始整场,也就是把闲了一年已变得坑洼不平、地土松散的打麦场整成平展、结实、干净的场所,这样方能保证麦秸上的颗粒一干二净地落在场上,颗粒归仓。整场时最好能有一场细雨,实在等不来雨,就从水窖里绞水往场面上泼。待场面潮湿后,用铁耙把场耙开,撒上麦糠或铡碎了的麦秸,再用碌碡碾,待场仿若一面白光光的镜子时方止。整场的时候,最欢喜的是我们小孩子,好玩是一方面,关键是我们日思夜盼的麦子就要上场了,吃了一冬一春的杂粮也预示着要退居二线了。
  收麦是我们全年最忙碌、最紧张而又最欢欣鼓舞的事,被誉为“三夏”大忙季节毫不过分。这时候,全村男女老少杨家将似的齐上阵。割麦是第一个环节,由绝大多数妇女和一部分男人组成割麦队握着镰刀割,割下来的麦子由男人用马车或架子车往场里拉,称为运麦队,放忙假的学校娃娃组成拾麦队,把散落在地里的麦子一穗穗拾到笼里,再交到场里。打麦场虽说固定了一些老婆、老汉,但就是个象征,队长针对情况有权抽调任何人到场里。到最后,其他活渐次结束了,全村人便集中到场里打场。打麦场都有一个场长,一般是村里办事认真的人,或脾气不怎么好的人。前一种人大伙叫他犟人,话不多,眼睛总是眯缝着,他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后一种人大伙叫“歪人”,嗓门好,骂人一套一套,绝不重复,谁若做错了什么,特别是耍奸溜滑,他家活着的、死去的女人在他嘴里可就遭了大殃。好在是收麦忙季,“算黄算割”都在拼命地催,场长犟点、“歪”点又能咋?好歹自己受去,也没有人同情你。
  打麦场口还有两个站岗的,是学校的娃娃,红领巾扎得齐整整的,手里的红缨枪亮闪闪的,威风凛凛的样子不亚于潘冬子和送信的海娃。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收缴老汉身上的洋火、婆娘从什么地方捡的麦穗等诸如此类的事,搞得人心里还有点紧张。
  从地里拉回的麦子先堆在打麦场四角,估摸能摊满整个场,便开始打麦。打麦最好在骄阳似火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人虽然遭罪,却很有利于打麦。日上三竿,男女老少用挖钩、铁叉、掮杈、木杈等农具把潮热的麦堆挖开,推拽到打麦场的角角落落散开。村里人把这叫摊场。摊场有讲究,尽量让每株麦子接触到阳光。
  到了下午两三点,暴晒后的麦秆几乎一折就断,麦粒也跃跃欲试想脱离麦壳,男人们便把套好碌碡的牲口拉进了场,一溜儿二十多犋,一个跟着一个在场一边转开了圈。村里人把这叫碾场。碾场最热闹,人的吆喝声、牲口的响鼻声、鞭梢在空中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声嘶力竭的秦腔声,把本来已经暑热难耐的打麦场喧闹得沸反盈天。那时候,我们小孩子很喜欢这样的场面,也很想拉着牲口缰绳,挥舞着皮鞭,亮一嗓子“长鞭一甩啪啪响......”可大人们说,这是技术活,我们掌握不了。所谓技术活主要是怕牲口欺小,掌握不好会乱套,可我们手里的鞭子是吃素的?再者怕牲口屙在打麦场。这有个啥?只要看见牲口尾巴要撅,赶快向场边招一下手,或者撂一嗓子,站岗的红小兵就会端着大竹笊篱飞一般跑过来,然后把竹笊篱塞到牲口屁股下。当然了,凡事想着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有时候一些怕热的人借口解手把碌碡交给了大一点的孩子,刚一转身牲口便歇了脚,咋拉咋打就是不动,后面的碌碡只得停了步。歇下来的牲口尿多、粪多,一时间你尿我屙,打麦场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场长跑过来了,嘴里一顿滚雷般的怒骂,借口解手的悻悻地骂一声大孩子,然后拉过缰绳、鞭子,麦场这才恢复了秩序。
  麦子被碾得匍匐在地,麦秸发出白白的光时,碌碡队转到另半边场里去碾。这时候,围坐在柿子树下的妇女们戴上草帽,或提或掮着木杈进了场,她们一溜儿排开,从场沿开始,舞动木杈转着圈把匍匐在地的麦秸秆挑起来,抖一抖,然后倒竖在地上。村里人把这叫翻场。翻场最好看,妇女们扭动腰肢,动作整齐划一,灵动柔和。
  麦场翻完了,那边的麦子也碾好了,两边对调,互不干扰。反复几次后,把牲口牵走,开始起场。起场最有秩序,妇女们先用木杈把脱了粒的麦秸抖落着往一起挑;男人们跟在后面用掮杈、铁叉把推在一起的麦秸或推或挑到场边,娃娃们则用推耙把地上混合着麦糠、杂物的麦粒往场长指定的地方推,最后面老人们抡起扫帚奋力地扫,扫不动了,娃娃们再用推耙推,再扫,再推……场边的麦秸秆堆成了大堆,场中间的麦粒夹杂着麦糠也堆成了小堆。
  接下来开始扬场。扬场最难,需村里的把式操作。扬场时,戴着草帽或眼镜的把式们前弓后箭用木锨铲一锨混合物,头仰起,举起木锨高高地一扬,麦粒随即唰啦啦落到脚前,麦糠等杂物则随风飘向前边。麦粒和麦糠粘连的地方,自然有人用扫帚把麦糠等杂物往外掠,以使两者彻底分离。扬场时必须有风,道理很简单,只有风才能把质量较重的麦粒和质量较轻的麦糠分开。没有风时怎么办,一个字:等。有时候一等就到,有时候一等就是半晚,有时候没有等到风,却等来了雨,场长只得指挥把式们用帆布把麦糠堆苫了,等雨停后有风时再扬。
  夏天雷阵雨多,打麦场上正热火朝天,北山上却涌上一团乌云,一阵响雷后,大雨倾盆而下。每当这个时候,全村人心中只有麦场上的麦子,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偷懒,只一门心思地把场里的麦子往一起收拢。谁都明白,这可是大伙的命啊!
  麦收结束了,打麦场冷落下来。偶尔,谁家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场里寻寻觅觅,谁家的猪拉开身子在碌碡上拉拉送送,更有月明星稀时,山一般耸立着的麦秸垛后面传出的私语声……
  后来,地分了,打麦场也被分成了一绺一绺。再后来,收割机进了村,打麦场变成了宅基地,住上了人家。再后来,村里人进城打工了,打麦场上的人家有的门上挂了锁,有的门前荒草萋萋,有的房倒墙塌、残垣断壁……
  这些年我喜欢回老家,可每回一次,就觉得我的故乡似乎要随风而去。我心里很怅惘,怎一个所谓“乡愁”能表达!
  云岗:原名唐云岗。陕西蒲城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百优”人才。著有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中短篇小说集《永远的家事》《罕井》《雪落大地》,散文集《苜蓿》。曾获梁斌小说奖、柳青文学奖、延安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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